教坊犹奏别离歌-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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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是不知。
她噗嗤笑道:“蟋蟀啊!妹妹你听——”
一叠声脆生生的吟唱。我不由笑了,难为她还有这样的心思。她又从枕畔寻出几枚一样大小的小金丝笼,递了两个给我:“妹妹拿去玩好了。”
“夜里寂寞……听了这蟋蟀声,倒觉得可爱,困意也来了。”她在妆镜前徐徐理妆,美丽的额黄涂满颊边,“但,到底还是清冷的。”
我拍一拍她的手,算是安慰。模糊中记得历史书上说,玄宗专宠杨贵妃,连他深爱多年的梅妃江采萍亦被杨贵妃驱至清冷的上阳宫,郁郁多年。那么和子在宫中的境遇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贵妃娘娘有旨,宣良媛娘娘至上阳宫1太监尖细的嗓子响起。
和子略略一惊,金丝笼子几乎落地。
上阳宫,不是失宠的梅妃居住的地方么,与冷宫无二了。杨贵妃宣和子去那里又是什么意思。我疲倦地扶了扶额,没有什么比生活在皇宫更折磨人了。
但还是要陪和子去的。
上阳宫很偏僻。
而出人意料的,这宫殿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冷〃奇〃书〃网…Q'i's'u'u'。'C'o'm〃宫模样。这里花木扶疏,间有奇石流水,颇富韵致。一个恍惚,倒觉得这里浑不似富丽的宫室,分明是江南诗礼之家的庭院。
而偏偏,杨妃要在这里设宴,以这热闹反衬这冷清。那么玄宗呢,总该顾念与梅妃的旧情吧。
我见到了传说中的梅妃。她一身月白上襦,烟蓝细裥褶子落梅瓣的长裙,披了素色暗花礼衣,肤白胜雪,而眼神却是惊人的苍冷。
“姐姐,许久不曾见姐姐的惊鸿舞,妹妹想看一看了呢。”笑盈盈的杨妃款款落座。乐工舞娘皆陪侍在侧。
梅妃淡淡一笑:“还是妹妹的霓裳羽衣舞更是动人。”
杨贵妃一哂:“不敢。只是听闻姐姐心如止水,前日皇上赠了姐姐一斛珍珠,姐姐也拒绝了。如此,姐姐的舞姿该是愈清高愈美了吧。”
梅妃依旧从容微笑:“妹妹是备了节目的吧,不要让我等久了。”
我不由佩服梅妃的神定气闲。“一斛珠”的故事我记得。书上讲,梅妃,姓江名采苹,莆田人,婉丽能文。开元初,高力士使闽越选归,大见宠幸,性爱梅,帝因名曰梅妃。造杨妃入,失宠,逼近上阳宫,帝每念之。会夷使贡珠,乃命封一斛以赐妃,不受,谢以诗,词旨凄惋。
她们彼此对峙,我在一旁看得心凉。
而和子,不过是杨妃拿给梅妃看的幌子,你看你看,皇上又有了新宠。梅妃你还是死了心吧。
“姐姐,不要理会她们。”我恨恨道,“无聊死了。”
和子连连掩我的嘴,眼神惊恐。我怎么又一时忘了忌讳,这不是言论自由的现代埃
“韦将军出征了。”和子淡淡说。
我感觉她是想念他的,于是微笑:“听说他很快就要回来。”
“但听说,他回来之后,又要去南诏了。”和子百无聊赖,拨弄衣衫的罗带。檐下的风铃叮当做声,她亦缄了言,默默发呆。
而我却叫两个字击中了心:南诏。
南诏。凤迦异。
该有多日不见了罢,那枚香包,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罢了。于是有一丝怅落。细细想来,我与他也不过有两面之缘。念念不忘是不应该的。
收起这些绮念,回花房侍弄花木吧。植物是最清洁的,她们沉默,湿润,芳香,安静。连忧伤,都是温润宁静的。
有时候想,就和婆婆一样,一生侍弄花木,不染红尘,亦是好的。
5.
中秋节。
照例又是宫廷大宴,照例又是和子献歌。
这一次,她唱的是我新制的曲子《》。
玄宗蓦然问:“一直听说宜春院内有个名动长安的制曲娘子。不知这曲《玉阶怨》可是她所作?”
和子脸色稍异,敛衽答道:“回皇上,正是。”
玄宗眯起眼来,一面饮酒,一面对身边的嫔妃王公道:“听说这位娘子还会莳弄花草。”
杨贵妃剜了我一眼。
楼台一侧,抱着琵琶的我下意识朝芜夜身边躲了躲。
但杨贵妃已开口道:“臣妾认得这位娘子,她是许良媛的闺中好友呢,时常进宫送花。她琵琶弹得亦好,皇上何不召见她呢?”
我只有硬着头皮趋前跪地,尽量平静地组织语言。
我就在玄宗的注视之下埃这位被后世诗文搬演了无数次的帝王,竟用慈和的声音唤我:“静娘,你抬起头来。”
我一阵眩晕,隐隐恨起来,为什么我不生就一副惊艳的容颜呢?这念头倏而一闪,不由暗暗吃惊,原来自己竟还有这样的不甘心。
我抬起头来,直视他。
他到底老了,额角皱纹纵深。只是依旧天圆地方,器宇非凡。那眼里,甚至是与年龄极不符的轻佻与妩媚。我不由失望,连忙收起视线,又将头垂下。
大唐已到了奄奄垂危的境地,国力衰微,战事频繁,他竟也能有心情在这里赏月设宴逍遥自在。
但我什么也不能说。我只有低眉顺眼,柔声回答他的问题。
“朕封你作才人。”他突然道。
我吓住了,才人!似乎记得宫里的规矩,才人比良媛小一级,但比一般宫人的地位要高出许多。当初武则天还不是从才人一步步走上去的。
但转念即想到宫廷的尔虞我诈互相算计,便脊背生凉。且安史之乱就要爆发,这个才人也没有什么好做的了,都逃不了四散流离的命运。我一时思绪混乱,差点开口来一句:“我才不要当才人。”
所幸,我冷静了。
这是唐朝,这是在君王面前,就是他现在叫我去死我也不能辩驳……何况,是给我名号。
我哭笑不得。
“朕爱极你作的每一支曲子。早听和子说你才艺非凡,果然有一身书卷气息。”他不吝赞词,我竟有几分得意。原来才华可以弥补我容颜的平庸。
从此,我便是苏才人了。
那么,也要从宜春院迁出来了。杨妃暂时安排我留在歌飞楼。这样也好,一个人住一间宫室多冷清,晚上做噩梦都没人管。
这个中秋,该是我最后一个自由的中秋了罢。
我心生寂寥,默默走在长安人潮汹涌的长街上。
那枚玉佩默默摩挲我的肌肤,一阵温润的凉,像一段绮美遥远的梦。
我将曼荼罗香包捧在手里,细细看那繁复精致的刺绣。手指掠过玉佩上细若蚊足的字迹,一面是“之子于归”,一面是“南诏大王子凤迦异”。
我来到了荐福寺门前。这座寺庙香火鼎盛,善男信女们虔诚祷祝。我本不讲究这些,却也跟随人流迈进寺院门槛。金身佛像慈眉善目,悲悯地注视匍匐于莲座下的芸芸众生。
拈了香,却不知该祈祷什么。心事一阵迷乱,又是一阵头疼。就这样,将香递了出去。
那么香包,也一并留在香案上好了。本就是不该属于我的东西。
就这一瞬的迟疑,我蓦然觉出,自己,似乎正在旁人的注视中。
缓缓回身,胸口有热流滚过。嗫嚅片时,渐渐静下来,轻轻喊他,一切如常:“大公子。”
多日不见,他竟成熟了许多,眉目间含着冷峻,还有,一丝丝的倦懒。他一身汉服,绾着髻,手里亦拈着香。
“你最近还好么?”他唇角牵出的笑化开了面上生硬的棱角,“那些花种撒下了么?”
“我还好。那些种子撒下了一些,亦留了一些。”我强忍着莫名的悲戚,静静告诉他。
他的笑容更深了。回身面朝佛像,郑重祷告,将香插好。
“你猜我刚刚对佛祖说了什么。”他忽又调皮地眨眨眼,一切都回来了。
我讷讷摇头。
“我说,请佛祖保佑我能够带你回南诏,纵马四方。”他温润的言语拂得我耳廓作烧,渐渐连脸都烫了。
“静娘。我能够这样叫你吧。”他离我又近了一步,“佛祖为证,我的话句句为真,若有违誓,定遭……”
我连连掩他的口,不许他赌咒发誓,心皱缩得无法呼吸。
“你也心疼我。”他狡黠地笑了,握住我拿香包的手,“你一直留在身上么?你知道这枚香包是什么意思么?”
我凄然一笑:“我知道。大公子,不可以。我承受不起。”说着,狠心将香包还到他怀里,抽出手,转身便走。
“静娘1他一把抓住我我袖子,“我们去南诏,那里比长安温暖,四季如春,花开成海,又是自由自在,难道不好吗?”
好,当然是好。但为什么,你不早一日对我说这些,你不早一日带我到那四季如春花开成海的南诏去。现在,一切都晚了。思绪绞缠,几欲哭泣,却还是静静的一句话:“大公子,我明天,就要进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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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是呢喃一片的祷祝声、钟磬声,还有叮咚的环佩相击。我匆匆行走,一连撞上好几个提着灯笼的人,来不及道歉,我一路跑回了宜春院。
他没有跟过来。抑或是,他没有找到我。
和衣倒在枕上,心失落到底。耳边是玉儿与棠儿的小声叮嘱:“姑娘,宫里来人吩咐,要姑娘三更天即沐浴梳洗,更衣停当后进内苑呢。”
我勉强睁开眼。
“姑娘,恭喜姑娘,明日就是宫里的人了。”玉儿笑得天真烂漫。
我将锦被蒙住头,一声不响。
“姑娘,快起身吧。”棠儿又催,“过会子怕是耽误了。”
我的天,我真的不想进宫。这简直是逼婚啊,若是在现代多好,我机票一买飞到天涯海角去,谁也找不到我。但现在,现在,不可以。
我突然起身,倒把她们吓了一跳。
“姑娘要去哪里?”
“我要去见芜夜琴师。”话刚出口,即刻后悔。深更半夜,哪有往男人那里跑的道理。于是连连说:“不是不是,我是说,我该沐浴了。”
她们两个相视而笑,终于如释重负。
6.
其实当才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居住,从宜春院搬到了歌飞楼。使唤丫鬟也多了两个,平日与和子住在一起,互相说说话解解闷,没什么不好。若是想回宜春院透透气,只要跟管事太监禀告一声,一般都能得到批准。
我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只是,寂寞罢了。
也学了和子,将盛了蟋蟀的金丝笼子放在枕畔,长夜漫漫,听蟋蟀声打发时光。秋愈深了,蟋蟀纷纷死去,金丝笼子空了,就装几枚南国进贡的红豆,摇啊摇很有趣。
百无聊赖。
玄宗很难得召见我一次,不过是差人打听,我有没有作出新曲。
如此一晃,又老了一岁。
记忆仿佛进入漫长的冬眠。我没有记起新的东西,那些片段依旧是片段。
有时候痴痴想,如果将来没有安史之乱,如果我可以这样安静地待在宫里,与世无争,也是好的。
但偏偏,历史偏偏要走到那一段去。
预知未来是一件痛苦的事。眼看着灾难就要来临,却无能为力,却必须缄口,生生卷入历史的滚滚洪流。
回宜春院看婆婆,婆婆欢喜地告诉我,薰衣草要开花了。
这是天宝十三年六月。
云南郡都督兼待御史剑南留后李宓、大将军韦青率十万余兵马,授命再征南诏。唐军由剑南出发经石门道入滇池,初七攻下安宁城,三日后抵达曲驿,经舍川往西至云南城,历时短短七日便先后攻下云南、白崖两座城池。一时间,唐军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南诏国节节败退。不日,唐军十万铁骑已兵压太和城。
太和城乃南诏迁都之前的老都城,东面紧靠西洱河,西面倚仗巍巍苍山,南北筑起连绵城墙,太和城依仗天险地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