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道连狭斜-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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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审言)尝语人曰:“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
——《唐才子传》
口气老大不小,自诩文章书法独步于天下,而且找出了最高的参考标准:大诗人屈原和宋玉的水平虽高,但论起写文章,也只能做我老杜的下手;我的书法嘛,就连大书法家王羲之也得臣服。这不能不使人发笑。
杜审言是一个标准的狂儒,不过狂人多少得有些值得炫耀的资本。他的疏狂,除了饱读诗书的自信而外,确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做支撑。清代才子金圣叹为儿子讲唐代律诗,讲了六百首,集成《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在这本书中,第一个批的便是杜审言,只选评了两首,却用了“异样才思”、“大笔大墨”、“未出其右”、“岂不伟哉”等赞颂之语,评价极高,而且坚定地认为,他的孙子杜甫沉郁顿挫的诗风,有源于此。看来吹牛也还需要有点底子才行。而今,你随便翻翻报刊、博客就能看出,现在每天产出多少狂人!不过像杜审言那样留得狂名的,还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杜审言虽然夸夸其谈,毕竟落笔生花,工于翰墨,比起腹中无货的狂人,不可同日而语。
疏狂亦应有度。性格缺陷往往带来的是命运悲剧。想必他平日出言不慎,玩笑随便,容易得罪人,祸事说来就来了。
杜审言雅善五言,尤工书翰,恃才謇傲,为时辈所嫉。自洛阳丞贬吉州司户,又与群寮不叶。司马周季重与员外司户郭若讷共构之,审言系狱,将因事杀之。审言子并,年十三,伺季重等酬宴,密怀刃以刺季重。季重中刃而死,并亦见害。季重临死,叹曰:“吾不知杜审言有孝子,郭若讷误我至此!”审言由是免官归东都,自为祭文以祭并。
——《大唐新语》
有才气的人如果不剔除傲气,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官场不比文场,两名官员因为忌恨杜审言,陷罪欲杀,置之于死地。如果不是他十多岁的小儿子杜并挺身而出,手刃恶官,杜审言早已一命呜呼了。这场风波使得杜审言痛失爱子,为疏狂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孝子救父的事情却感动了武则天,亲自召见了这位不一般的父亲,“甚加叹异”,准备提拔使用,问:“卿欢喜否?”可怜的杜审言激动得一塌糊涂,“蹈舞谢恩”,还作了一首《欢喜诗》。可是,杜审言的内心里,不知是否真的高兴?
后来,中宗李显复位,国号复唐。因为曾经有过媚附武则天的面首张易之兄弟的不良记录,杜审言被贬逐出京,下放边远地区。这是一次较大规模的政治贬逐,整个文学集团昔日的种种表现,都被新政权视为不谐之音。包括苏味道、崔融、李峤、沈佺期、阎朝隐等一大批文学精英,足有数十人,集体下放,远逐思过。
这次大规模的文人贬逐的直接后果造成了一次宫廷与民间诗歌、文学的交流,宫廷中一流的大笔杆子沦落民间,开始了一次较长时间的文化苦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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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杜审言: 恃才且疏狂(2)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这首诗,明代的胡应麟认为是唐人五言律诗第一,给了杜审言最高的褒扬。正是在被贬途中,杜审言触景生情,写下了诸如“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故乡逾万里,客思倍从来”,“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等大量的优秀诗句。相比之下,杜审言的贬谪诗比他的宫廷诗,更耐读,更感人。中国历代优秀作品,多来自民间,来自命运重压下的沉重呼吸和切肤疼痛。中国被贬文人的怀归情结,在他们的笔下,得到了浓重的体现。这些可怜的文化人,在被皇室抛弃之后,惆怅北望,日日盼归,仍然希望尽快地回到金銮殿前,为新政权效力。他们在压抑而又寂寥的旅途中,在怀归的悲伤基调里,平静下来,冷静反思,从诗歌中寻找精神归宿。
狂人入世,白发悲心。细细看下来,其实杜审言的狂,都是口头上的轻狂而已。他奉命写的应制诗里,却是一口一个“小臣”,显得毕恭毕敬,中规中矩,丝毫不敢马虎。面对神圣不可侵犯的皇权,老夫子还是收敛的。陈子昂对他推崇不已,“重名于天下,独秀于朝端”,宋代的陈振孙也曾经评价他,“诗虽不多,句律极严,无一失粘者”。律诗到他手中,始有度。杜审言对中国文学做出的贡献不可谓不大。他的应制诗里,我最喜欢吟七夕的一首:“一年衔别怨,七夕始言归。敛泪开星靥,微步动云衣。天迥兔欲落,河旷鹊停飞。那堪尽此夜,复往弄残机。”显得飘逸隽永,月朗风清。即便是平日里他总是取笑苏味道,但在他给老苏的赠诗里,“舆驾还京邑,朋游满帝畿;方期来献凯,歌舞共春辉”,也是情深义重,看不出有半点调谑之笔。
说归说,写归写,杜审言的笔下,是一个严肃澄明的诗歌世界。即使今天,重读杜审言,仍然具有较高的美学价值。“花杂芳园鸟,风和绿野烟”,“马衔边地雪,衣染异方尘”,“日气含残雨,云阴送晚雷”……这些准确的切入与描摹,为唐诗开掘了鲜亮的散文化的诗学空间。难怪杜甫在后来回忆起他的爷爷时也说,诗是吾家事,吾祖诗冠古。这种准确的切入与生动活泼的描摹,在杜甫身上得以传承,杜甫成为后来下笔有神、名垂千古的诗圣,不能不说受了浓厚的家学熏陶,尤其与他祖父杜审言的影响不可分割。
杜审言的晚景尚好,被贬不久,在京的一帮好友从中周旋,又举荐入京,官授国子监主簿,任为修文馆直学士。
杜审言的有趣,还在于他的誓将疏狂进行到底。临终之季,宋之问、武平一等人到榻前探望,他强撑病体,也不忘记幽默调侃,说了一通令人怎么也想不到的话。大意是,命运造化小儿害得我好苦,然而我在世之日,一直压着你们,如今我死了,你们总算有出头之日了,只恨没有接替我的人。这是一个令人喷饭的笑谈。行将就木之人,仍然和当初一样,和朋友之间随便开着玩笑。不知道当时在病榻前的宋之问等人,是何反应。这则逸事,从另外一个角度可以看出,杜审言确有狂症,而且终生狂傲,一直到死。可惜这种幽默感,在很多人因为生活的重压,慢慢化为乌有,而在他,却能以顽童之心,坚持到寿终正寝,实在难能可贵。
“文章四友”中的崔融,因为写作导致脑溢血骤死,杜审言为之“服缌”,披麻送终。论起来,崔融的年纪,比起杜审言还要小几岁。在葬礼上,年过花甲、白发苍苍的杜审言为老朋友挂孝哀悼,泣不成声。谁能想到,这个狂得连屈原和王羲之也不放在眼里的人,会如此率真。真真一个可敬可爱的老夫子!
其实,杜审言应该感到欣慰,死后两年,他的孙子——诗圣杜甫便横空出世了。自己有一个以身救父的孝子杜并,还有一个诗歌巨星的贤孙杜甫。孝子贤孙,美文美名,两者都得了,还有什么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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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宋之问: 问君因何死(1)
宋之问:问君因何死
水分清浊,山分雄秀;天有阴晴,月有圆缺。一人与另一人之间,一个人的开始与他的后来,也有分较。《论语》里讲,“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君子有成人之美。”道德的修行,品质的磨砺,人格的历练,是几千年来关乎人生与道德的一个终极话题。而对于一个人的道德评判,有时几经反复,历时久远,才能水落石出,尘埃落定。写唐代诗人,不能不提宋之问。一直想跳开这个毁誉不断的人,但他确是唐朝诗人中独特的“这一个”。宋之问的一生,从向名到追名,从成名到毁名,从名败到身殁,他自己也许浑然不觉,一生诗意陶然。
平心而论,宋之问是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十年寒窗苦读,不仅为他赢得了功名,也为他赢得了诗名。年轻的时候,他就与“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他比杨炯小五六岁)一起分配到习艺馆上班,这是一份没有实权但很体面的工作,文章才气渐渐知名。后来,武则天因为欲掩丑声,令人编撰《三教珠英》,这是一项浩大的文化工程,共有一千三百卷之多,主要编译以孔子、释迦牟尼、老子为首的儒佛道三家精言。宋之问在参与这项工程之时,结识了当时诸如张说、刘知己、沈佺期等文化名流,过着“日夕谈论,赋诗聚会”的惬意日子。
武后游龙门,命群官赋诗,先成者赐以锦袍。左史东方虬诗成,拜赐。坐未安,之问诗后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称善,乃就夺锦袍衣之。
——《唐诗纪事》
初唐后期,武则天掌控着当时规模最大的一个宫廷诗人群会,游幸龙门时,举行了一场诗歌大赛。大臣们一字排开,奉旨作文,有的抓耳挠腮,有的奋笔疾书,皇帝考大臣,场面相当地引人注目。左史东方虬率先成诗,武后大悦,当即赐锦袍一件,东方先生感激涕零地捧着锦袍,叩谢皇恩。可没过多久,宋之问写好呈上,武则天看了赞不绝口,觉得意境更胜一筹(这首应制诗的尾句“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可谓将马屁拍得又正又准),又随手将东方先生手中的锦袍夺下,给了宋之问。转瞬之间,锦袍易主。东方虬的难堪是可以想见的,宋之问的喜悦自不必言说。
这一次诗赛,点燃了宋之问内心深处的无限虚荣,原来写诗不仅可以悦己,还能悦人。因诗而名,由文而贵的快感,在披上锦袍的刹那间,如鲜花一般绽放开来,成了宋之问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
从此宴游不得歇。王公贵族大摆车驾出行郊游的队伍里,少不了宋大才子。宋之问的锦绣文章,应景之作,歌功颂德的务虚文采,成了士大夫贵族消闲取乐的风雅之物。“凤刹侵云半,虹旌倚日边”,“今朝万寿引,宜向曲中弹”,“芳声耀今古,四海警宸威”,“微臣一何幸,再得听瑶琴”……勤奋而有天赋的宋之问,用最华美的辞藻,最虚夸的色调,最动听的颂词,描述着他所能有幸参与的每一次吃喝玩乐。凭借诗歌驰骋文场,结识了一大批达官贵人,写诗作文,赐金赏银,博得夸赞,为他带来了无限风光。
美酒喝坏了宋之问的脾胃,也喝坏了他的大脑。其间,他攀附上了武则天的宠男张易之兄弟。
之问与阎朝隐、沈佺期、刘允济等倾心媚附,易之所赋诸篇,尽之问、朝隐所为,至为易之奉溺器。
——《新唐书·卷二百二》
文人的悲哀,不在于写不出好文章,而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