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Ⅲ·王孙-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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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想来他也都知道了。”
李浅墨不由被惹动了兴致,问道:“那他现在怎么看,可是……出言反对了?”
索尖儿摇摇头:“他倒没说什么反对——其实,他就算反对,又值得了什么?你知道我的性子,从不在乎别人赞成或反对的,别人越是反对,我反而越是会拿定主意的。问题是,我最怕别人不反对我。”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他不反对我,我反觉得憋了一腔子的劲儿无处可发了……他貌似闲扯,扯来扯去就扯到了铁灞姑,言语间,似乎流露出他与铁灞姑兄妹之情的密切,也很关心他那个四妹。而铁灞姑……他跟我貌似无意地讲起:他欣赏的男子会是怎样,该是何等的心胸,又该是何等的作为,一桩桩一件件的,讲得那叫个详细……我想,他的意思其实就是,如果铁灞姑欣赏的男子是怎样的,那我,就应该也学着怎样。”
他出神了一晌,然后望着李浅墨道:“小墨儿,你说,要是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照她想的那样改变自己吗?”
李浅墨摇摇头,这么复杂的问题,他又如何知道?
却见索尖儿一笑:“总而言之,他讲的应该都不是什么坏话了,这世上所有‘正常’的人都会那么说的。说起来,他今儿上午来讲的话,跟下午枇杷在你那后院里跟我说过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李浅墨不由一愣,只听索尖儿接着道:
“他们都是在用他们的标准,来逼着我长大。”
说着,他的目光忽然热情起来,又热烈又诚挚地望向李浅墨。
“小墨儿,你有没有觉得,他们这些人——嗯,这些还算对我们好的人,其实都在有意无意地暗示,想逼我们长大。且最好是长成他们希望的样子。我这么说你别笑,其实早在很早以前,我十一、二岁时,就觉得,自己其实已足够长大了……”
说着,他呵呵地笑出声来。
“……那时的那种自信,来自于……嗯,这么说吧,可能来自于我一直在反抗。为了反抗,我也要相信自己已长得足够大了。可这些天来,身边的事变化很多。机缘巧合,我一下子认识了你,又通过你认识了我现在那个古怪的师父,还正儿八经地当上了我一直梦想要当的嗟来堂堂主。可当上这个堂主以后,我才突然发现:我要当这个堂主是做什么呢?说实话,我不知道。以前,我还在受欺压时,常在那儿幻想……”
他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仿佛重又勾起来原来的梦想。
“……想要开个嗟来堂,想要当一个开宗立派的堂主,其实只为,可以想像自己一下子变得有多风光,好去报复人什么的。具体报复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不只是辛无畏,也不只是辛桧;不只是那些欺负过我的大混混们,或者什么城阳府呀、二尤呀……这些东西;甚至也不包括他们看我不顺眼、我也一直看他们不顺眼的市井五义。我说不清楚我那时想报复什么,它很多,像是这整个世界。包括我最开始在街上混,到人家店里要钱,却被人家痛打了一顿的那个店老板……我恨他那时鄙夷的眼神,看我像是看着一条长满疮的狗,像是在说:你生来不成气,就是当混混也当不成功的,那时我就想当个成功的大混混好与他看,到时,一定首先砸了他的店……”
说到这儿,他又呵呵地笑出声来。
“总之,那时我想的,不过是用幻想的风光来安慰自己,同时幻想着自己可以怎样畅快地报复。”
可接着,他忽然有些失神起来。
那表情,有一种特别的怅然自失。这表情,本来不该出现在索尖儿这样的少年脸上的。可一旦出现了,却似格外动人。
只听他喃喃道:“可真到有一天,我真的成了什么嗟来堂的堂主了。好像有你这样的朋友,有虬髯客那样威风的师父,以后的事,怎么也混得下去的样子。可我……突然没有什么报复的念头了。”
李浅墨知道索尖儿跟自己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所以也就格外认真地在听着。
不知怎么,他这时突然想起那日坐在土谷祠屋顶,听到罗卷复述的大虎伥的话。罗卷那时说:大虎伥忽然疾发如狂,对着险山恶谷,满天乱风,在暗夜里发狂怒吼着:“有钱时没酒,有酒时没钱,终于碰上有钱又有酒了,他妈的,又没心情!”
——人生似乎总是这样。李浅墨只觉得:这两件分明不相干的事情里面,共同浸润着的,似乎是同一种人生中那本质的悲哀。
李浅墨只觉自己本正快活的心,忽慢慢地凉了下来。
却听索尖儿重又细细地道:“所以这几日,我竟想了很多,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那么得多。”
他摆了摆头,像要摆脱掉什么的样子,振作起精神道:“我在想,我一直想要当这嗟来堂主,如今真正当上了,却要用这嗟来堂来做什么呢?以前我一直靠砸坏别人硬套给我的枷锁来取乐,但如今,我要做的像不只是要去砸坏了,而是要带着兄弟们好好建起一个嗟来堂,这时,我就有点糊涂了。这几日,我对手下兄弟们越管越严,时常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我自己怕就成为他们渴望砸坏的枷锁了。
“直到这时,我才突然发现,我原来真的还没长大。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里,整个世界都在欺负我,我一天一天带着一班兄弟们去打打杀杀,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长大了。可换了一个地位,做了这什么嗟来堂堂主,做了你的朋友,做了我那古怪师父的徒儿,我突然发现,好多事不需要我再去砸了。
“你没见过这些日以来我遇到的那些事:乌瓦肆那些小店主啊,长安城别的坊里的大混混们啊,包括以前对我来说那些高不可攀的大野前辈们……他们对我的态度分明已变得两样。这时,我猛地发觉自己竟还未足够长大,不知怎么应付眼下这个局面似的。好像以前可以支持我的那一套,现在突然都变得不管用了,而以后可以用来对付这世界的一套,我却还未完全想好。”
他挠挠头:“以前,我还总有一个想头,想有一天成立了嗟来堂,我要让所有的兄弟都过上好日子。不只是他们,连同那些又欺负过我、又养育过我的乌瓦肆百姓们,也尽量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可怎么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什么才叫好日子,又怎么去追寻那种好日子,我却从来没有想过。”
他冲李浅墨露齿一笑:“其实前日林方偷你杯子的事情,我已知道了。”
他摸准了李浅墨脾气似的,笑看着他:“当时把你窘得不行吧?”
李浅墨点点头。
却听索尖儿道:“可不就是?这就是咱们俩儿现在共同面对的难题。”
“照说,你给了我那些兄弟一个难得的好日子。可这帮小混蛋们,就算有了好日子,也不知该怎么过的。林方儿这厮我知道,那杯子,他拿就拿了,以后怎么办,就看他的兴致,说是还回来也好,不还回来也好,只看他一时高兴罢了,这帮小王八蛋们都还没定性呢。”
“可我总不成像他们一样!如若是以前,他偷人东西,我怎么也不至于太过责怪的。觉得这世上,那些‘为富不仁’的人……”
说着,他笑看了李浅墨一眼:“……比如像你这样的,偷偷他们,也是应该的。可现在,我竟不能那么想了。于是我想,是不是我变了呢?礼义廉耻那些话,大丈夫为人立世之道,以前,要是毛金秤或枇杷跟我说起这些,我怕不要从鼻孔里出气,冷笑他们的,只道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可都怪你……”
他呵呵笑起来:“……小墨儿,你现在也逼得我要站直了腰说话了,而不再是弓着腰。我却发现,原来站着说话,腰是不疼,可话反而没有那么好说的了。”
“所以说,到了今日,我才觉得,这个嗟来堂主,怕不是那么好当的。我跟我那帮兄弟,以前一直是以试着去砸碎横压在我们身上的枷锁聚在一起的。现在,却不一样了。因为当上这个堂主,你看看,毛金秤来找我说话,枇杷又来找我说话,他们都只一个意思,就是要逼着我们快快长大,且还是合着这世界的辙的,合着他们大道理的那样长大。以前,我只管带着自己这帮兄弟打打杀杀,试着在这个欺压我们的世界里活下来。可现在,我发觉,今后我是要带着他们干的不只是反抗了,而要在并非全属对抗的世界里活了。这感觉让我很奇怪。也突然觉得,以前以为一直不变的,也突然会变。比如……
“……我看到了枇杷给你做的那些衣服,就像看到了她在怎么暗中试图影响你。依我说……”
他忽然坦坦荡荡地望着李浅墨。
“小墨儿,我知道,你从小时,也与我一样,是受过不少磨难的。在我们原来的那个世界里,其实我们确实都已经长大。可现在,我们身边的世界又不同了,我们只怕都要:自觉的、或不自觉的,重新来长大。不管你愿不愿,我猜你最后还是要被裹挟入东宫与魏王府之间的争斗的;也不管我愿不愿意,这么些兄弟既跟了我,在这一个我们终于可以挺起身来平等看待的长安,我终于要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们重新开始新的争斗,好给我那些小兄弟,和以后我要收的那些小兄弟们,谋一个立足之地的。“
照说,说起这些来,索尖儿该是满怀豪情才是。
——他确是有一腔豪情的人,可今日,他这豪情里不知怎么却夹杂着伤感。只听他轻轻叹道:“可惜,那接下来的争斗,再不能如以往一般随着性子了。我觉得,我们只怕都会变。这些日,我遇上你,真的很高兴。像前几天,咱们顺性胡闹,却也闹得多么热闹。可接下来,以后,只怕这样的日子就不会再有了。我要学着装人的日子会越来越多,装一个嗟来堂主;你要学着装人的日子也越来越多,像你今天说的怎么应付瞿长史与杜荷一样,学着做你必须做的那个王孙。所以,今日咱们来偷那黄衫儿的刀,我真的开心得不得了,但只恐,这样的开心,咱们以后会越来越少了。”
李浅墨再没想到索尖儿会讲出这样一大篇话来。
他知道索尖儿所说,都是出于真心。可不知怎么,他这时却不想去想它。
多年以后……等到多年以后,以索尖儿的脾气,还会不会依旧跟自己合得来呢……这暂且不去想它,如果要伤感,且留到那时再去伤感吧。
他侧目一顾,忽有所见,低声道:“尖儿,黄衫儿出来了!”
所谓月华池,却是长安城的一大妓所。不过这里不比别处,却是所谓的“半开门子”。意即这里做生意的女子,大半都介于娼妓与良家妇女之间,所以叫做“半开门子”。
今日来之前,李浅墨问索尖儿那黄衫客落脚何处时,索尖儿答曰月华池。因为这里房舍杂乱,曲巷众多,李浅墨还担心找不找得着,没想索尖儿拍胸脯保证道:“没事儿,那儿我熟啊!”
他当时未及细想,随口冒出这么一句话。一出口后,却见李浅墨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忍不住一阵耳热,也忍不住着恼,怒道:“你别想歪了。”
李浅墨笑道:“什么想歪?又怎么歪?”
索尖儿气得伸手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怒道:“旁人看你都道多斯文体面的一个人,哪成想这般鬼腔鬼调的!我就算去过又怎样,我手下有兄弟的姐妹在那里做生意,时常受人欺负,我去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