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Ⅲ·王孙-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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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些刺杀了他胞弟的那个侏儒来历他全不关切,却对与李浅墨交手的白马大食刺客大起兴趣,这分明是有意贱视魏王性命了。
李浅墨夹在他两兄弟之间,也觉得颇为尴尬,只能含笑答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曾与他们交手两次,其所用刀法,大异中原。具体怎么样,只怕还要请教毕王子了。”
他也对大食人的来历出处颇为好奇,一时转头望向幻少师。却见幻少师微微一笑,闻言道:“说起大食人,他们的崛起却也就是近几十年的事了。”
说着,他向西北方向望去:“自长安出发,西出玉门关,便入西域之地。如伊吾、高昌、鄯善、龟兹诸国,都在此境。而由西域诸国再向西,过了葱岭,却就是小王的故乡、中土所谓的东西粟特了,昭武九姓就居住于此。粟特再向西,却是波斯的萨珊王朝所控之境,在波斯萨珊王朝与大秦拜占庭帝国的中间,却有一块半岛之地,那里多是沙漠,偶见绿洲,其间有块肥沃的土地状如新月,是为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所以大食人多以新月作为自己的标识。那里便是大食人的家乡了。
“说起大食人,倒不得不提起他们族中数十年前才出现的一个大豪杰:穆罕默德。他被大食人尊为圣人。在他出现之前,大食人本分裂为两部,靠东的一部‘希拉部’依附于波斯萨珊王朝,靠西的一部‘哈珊部’则向大秦帝国称臣,两部之间争杀不断。穆罕默德本出自麦加古城的‘古来什部’,成年之后,他自称与神相遇,其后就自开一教。自从其创立的伊斯兰教出现,大食人变得空前团结。他亲率兵马,统一了大食诸部。此后西与大秦交战,东则连败波斯,近来只怕已快要荡平整个波斯帝国了……”
他侃侃而谈,一时让李浅墨听得入了迷。原来天下之大,并非仅有中国。而西方万里之外,竟还别有一番天地。
而李承乾酷爱突厥习俗之名早已盛传朝野,这时也不由听得兴致勃然,笑着说道:“原来这么有趣。只是光这么口说,却也听不出什么。你何不画个图出来,与我们开开眼界。”
幻少师闻言,当即站起身来。他行到筵席中间的草地上,一时,只见他折了一枝柳枝,以柳枝代笔,就在那草地上画起图来。
他先标明了长安的所在,然后画出西向路线,经酒泉、敦煌,直至标出了玉门关,然后,高昌、伊吾……西域诸城,都一一注明,直至东西粟特的康、石诸国……再到波斯、大食……乃至拜占庭一带。
他于西方风物,见识广博,这时侃侃而谈,极是引人入胜。一时,不只是李浅墨与李承乾,连同在座诸多王子,也都起了兴味。
那幻少师所画的地图,常涉及在座诸位王子的家乡。那些王子不由兴动,不少人就开口询问,与幻少师对答。如铁勒十五部之王子、西域各国诸王子,连同昭武九姓之王子……一时口音驳杂,各操本族语言,口音清浊各异,问声雀起,此时方显出百王孙之会的热闹。
难得的是,这么多语言交错而来,幻少师却像大部分都能懂得。不只懂得,且还会说。只听他口里不停地变换着语言,与诸多王子一一对答,穷解疑难,辨析山脉河流的走向与各城之间的路途距离。一时听得满座兴动,人人只管争相开口。
李浅墨望着那些王子,又看着幻少师所画出的地图,只觉得随着他的讲解,那些地方的民俗、地理、风土、人物,一时似在自己的眼前活了过来。
他一时忍不住悠然神往。原来一路西去,玉门关外,竟还有如此广阔的一个天地。
一时只听李承乾笑道:“这么说来,玉门关西去,竟还有数个中国大小?”
幻少师含笑点头。
李浅墨问道:“不知大秦再向西去,却是什么所在?是否还有这许多王国,更不知其间又是何等的风土人物。”
幻少师微笑答道:“那却非我所能知的了,在下自惭浅陋,砚王子只怕还要另请高明之人予以解答。”
却听李承乾豪笑道:“若能率队一路西向,横绝大漠,直追日之落处,怕不是人生一大快事?砚兄弟,他年你我若有此机缘,必向西北一行,开疆拓土,岂不快哉!”
李浅墨也被他说动了兴致,心头却想起了那日虬髯客所提的条件:此老心愿,岂不也是想在创立扶余国之后,不甘于此生困顿于东海七十二岛,犹望能亲率一军,横绝大漠?
没想李承乾此言一出,幻少师忽抛了手中柳枝,一整神色,极为郑重地躬身就向李承乾行了一礼。
李承乾不由一怔,讶然道:“毕王子,何来如此大礼?”
却听幻少师道:“太子如若真能率军亲征,横绝西域,实为小王之幸,更是昭武九姓之幸。”
李浅墨一向知道幻少师幼年即入长安为质,但胸怀故国,所谋也大。这时见他神情颇为激动,眼中似乎都隐含泪水,知道如今日般,可以在唐太子面前进言,实是他解救故国的大好机会。
只听李承乾疑惑道:“又怎么说是昭武九姓之幸?”
幻少师一叹道:“自大食人兴起,如今其部于荡平波斯之余,锋芒已直指向粟特之境。西粟特连年遭遇大食人掠夺,加之受西突厥侵扰之苦久矣,如今已是民不聊生。大食人锋芒甚锐,铁骑强横,长此以往,我们国亡不日!仅去年间,大食人就连屠石国与米国,毁佛伽蓝,掠得妇女金宝无数。安国沛肯城佛寺大佛重四千迪勒木,全身银制,饰以金宝,也为大食人所毁;佛眼之中,鸽蛋大小的明珠一对均遭其掠去。九姓之国,渴盼唐军解民于倒悬,如久旱之望甘露。大唐若全我九国,我九国必生生世世,为唐藩属。虽远居化外,亦必弘唐之盛德,为唐之犬马,生生世世,无违此誓。”
李承乾一时不由怔在那里。他生性好玩,且极为坦率,本不过随口一番好玩的言语,没想惹出幻少师这些话来。可这时也为幻少师诚意所动,方待开口,腿上却被称心重重地踢了一脚。
他方一怔,却见称心俯身过来与他斟酒,在他耳边低声道:“太子慎言。交结外藩,轻许然诺,恐犯天子之忌,也恐正中魏王之计。”
李承乾这时方才醒觉,抬眼望向魏王,却见魏王在那里似乎听得不耐烦,正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他只觉得李泰神色颇为虚伪,当即哈哈一笑,缩口不言,再也不接幻少师的腔了。
幻少师至此也唯有一叹,他讲解已罢,黯然返回到座上。
珀奴此时躺卧在李浅墨怀中。她一直不言不语,从头到尾,悄悄地盯着幻少师的举动。先见他博闻广识,侃侃而谈,心中只觉羡慕。这时见到他黯然的神态,一双大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幻少师,似乎想用那眼中的理解来安慰他一般。
幻少师闷闷地自斟了一杯酒,垂首饮了一口,轻轻叹了口气,神情甚是寥落。
李浅墨也不知怎么为他开解,想来他故国在大食人铁骑之下,正自垂死挣扎。沉吟了下,向他谢道:“多承毕兄教谊。却不知……玉门关以西,大食以东,现在却为谁所控?”
那毕国王子应声答道:“西域之地,连同东、西粟特,尽多城邦小国。如今玉门关以西,大食以东,却是为西突厥所控。有唐以来,当今可汗英姿神武,已北破东突厥。可东突厥破后,西突厥却由此复盛,只恐此后足为大唐之患。大唐如能遣一骑骠骑,远结东西粟特,于昭武九姓之地开府,驻一旅人马,必令西突厥腹背受敌,此亦是大唐长治久安之策。”
说着,他叹了口气:“不过、大唐自恃广博,如今恐无心西向。近日,听说朝廷又多关注的是高丽、新罗、百济之间的纷争,欲动兵东海。岂不知,东海小国,何足为虑?为大唐心腹之患的,怕正在西路。无论吐蕃、吐谷浑,或是西突厥、大食,皆足为虑。若能尽收西路小国之心,镇之以威,抚之以仁,稳定西去商路,直达大秦,其时,大唐之声势,又何止大唐而已!”
李浅墨听得不由也怦然心动。他毕竟年少,胸多热血,他幼时也曾从肩胛读过《汉书》,这时不由想到:若能远慕班超,建功异域,纵一骑之所如,凌万古之茫然,到那时,却又会是何等的风概?
他这里正想着,却听魏王在那边笑道:“太子,砚兄弟,小王却要为两位引介一位客人了。”
——李泰今日召集百王孙相会,说起来,大半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风光体面,兼之可以拉拢李浅墨,其实并不关心那些逐水草而居或贩商货以存的化外之族。
整个中国已足够大,足以放得下他所有的野心志向。面对着万国衣冠,他所想的也不过是它日若能真的在长安城高居九天阖闾,位极九五之尊,到时可以受其参拜的荣光。
谁承想这眼前风头又全为李承乾抢去,心中本已大是不耐。这时好容易熬到幻少师讲完西域之事,登时岔开话题。
偏李承乾不肯给他面子,听他说要引介一个人,只在喉中含混地“哦”了一声,并不答话。
李浅墨只有笑道:“好啊,却不知是何方人物?”
李泰叹道:“适才吐火罗刺客行刺小王,若不是砚兄弟出手,加之两位女使相助,小王只怕已命归黄泉矣。适才,我派瞿长史过去,难得邀得那两位女使的主人前来一会。说起来,这位主人,论及其家世,却也是我们太原李姓的旧识了。”
说着,他见到瞿长史远远地向他挥手示意,当即推案而起,肃手让道:“有请!”
李浅墨情知,魏王虽号称谦恭有礼,那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以他的身份地位,实早已养成了自矜自傲的性子。这时见他推案而起,肃手延客,且面色诚恳,不由也略吃了一惊,正不知他要为自己介绍的却是何等人物。但想起适才出手之人,仅是两个女侍就已有如此功力,足可见出其人的不凡了。
今日的筵席本就设在水岸边上。
李浅墨一时望向瞿长史所站的地方。只见曲江池边,不知何时却停了一艘彩饰轻舟。那船儿小小,轻巧如蚱蜢,李浅墨一见即回想起,适才那两个出手的侍儿正是从那舟上而来。
而那艘轻舟的不远处,却还有一艘画舫。那画舫上雕梁画栋,一扇兰窗之上,碧纱掩映,隐隐的,露出里面一个云鬓高髻的身影。
这时只见瞿长史正立在岸边迎客,那艘画舫也正轻轻驶来,只见得水面上两道波纹在船两侧漾开,波起无声,更衬得那船行轻巧。
眼见得那来客气派如此优雅,座船又如此娴丽,犹未近岸,已惹得人人注目。
一时,只见那船靠了岸,帘子一掀,却从船上行出了两个罗衣侍女。
这两名女侍肩罩轻纱,腰悬彩带,却正是适才出手的两个女侍。
她们两人当先行到岸上,袅袅婷婷,衣带风飘。而她们身后,却又见到帘子一掀,走出一捧炉、一抱琴的两个女子来。
这两个女子依旧是侍女装扮,衣服颜色,却与先前两个女侍不同。
如此一递一递,前前后后共走出了四对侍女,或捧琴,或抱剑,或执拂尘,或怀如意……八个女侍,当真个个眉目如画。连先前听说魏王要为自己介绍,却对之轻忽已极的李承乾都忍不住看得有些呆住。
李浅墨怀中的珀奴更是忍不住低声问道:“这是什么人,真真好大的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