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by 沈纯-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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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几人也都停下了动作,纪小棠看看自己才拈到碗中的菜,虽然心中有万千不情愿,还是一起把筷子放下做席正襟危状。抬头正好对上沈白聿深深的黑眼睛,那里面却带了丝笑意,像是在说:莫着急,自有让你慢慢吃的时候。纪小棠被他似笑非笑的神色看得脸一红,难得有些羞惭地自觉忘形太过。
旁边温惜花已开腔,肃然道:“我第一想问,七年前凌家受袭那晚,杜姑娘可在?”
杜素心微怔,似是没想到首当其冲的是自己,迟疑片刻,才答道:“在。我杜家不幸,双亲早夭,我和姐姐二人相依为命多年。十五岁时姐姐嫁入凌府,便也把我带了过去……后来……姐姐生了寒儿后身体日渐虚弱,便一直帮忙照管孩子。再后来……再后来发生了那晚的惨事,我不忍抛下未满十岁的寒儿独去,就厚着脸皮住到了现在。”
她像是神思悠远,絮絮地解释了许多,凌非寒听她提及先母,也有些眼眶微红。温惜花心中有些不忍,却知今日必要问清来龙去脉,须得硬起心肠追究到底。
沈白聿忽地抢先发问,道:“杜姑娘,那一晚你见到的情形是怎样?”
温惜花斜眼向沈白聿,见他容色淡然,无波而敛,不觉意动,悄悄伸过手去握了握他的手道谢。沈白聿面上不动声色,眼中余光流转,轻轻朝他颔首。
他二人这瞬息心绪交换的极快,旁人都是一无所知,这边杜素心已答道:“那一晚我歇息得早,听见兵戈喝骂之声出去时,左风盗已然攻至后院。凌家所有家传之宝与贵重之物,都在寒儿大伯和爹娘院落中间的小楼,我怕寒儿出了什么事,就赶紧去他房间。没想到那晚寒儿白日多睡了些,晚上闹腾到好晚,奶娘带他出去起夜,听见声音就将他藏在草丛里。我找不到寒儿,只见尸横遍地,心中几欲发狂,赶到小楼时正遇上左风盗自内里出来。他们其中一人立刻抬手就劈,我武功低微,过了两招后,终于挨了一刀……”
她说到这里,玉手伸至脖颈间,侧身向右,将衣襟些微拉下,众人都见右锁骨之上一条刀疤蜿蜒而下,暗红狰狞。纪小棠坐得最近,看的最清楚,见了那可怖的刀口,拼命捂住嘴才能让自己不要尖叫起来。杜素心脸色微变,朝她歉然一笑,整理好衣裳,才续道:“那时想是他们已杀得手软,又或者财物得手,不欲与我多纠缠,这刀却劈得不深,虽然出血甚多,却捡回条小命。”
温惜花道:“那晚你和左风盗交手时,可有什么不寻常之事?”
杜素心想了半晌,才缓缓摇头,她动作间风姿颇具韵味,自有种哀婉悲切的悒色。凌非寒总算克制住激动,接口道:“这问题许多人问过,素姨武功不算顶好,又深居多年,是以对许多武林中的事都不大清楚。”
到现在才算听见凌非寒开口,纪小棠偷偷把目光越过杜素心打量他。心下倒是有些讶异,没想到这被她三两句就说得脸红,最后落荒而逃的少年,讲起话来还有模有样的。杜素心和凌非寒亲情深厚,见侄子体察自己不欲回想的心意,不觉唇角微扬,目有悦色,朝温惜花点头表示应和。
这回答也算在温惜花意料之中,他本就不抱太大期望,至此也不觉沮丧。又道:“那么,第二问就是,凌家或其他武林人士,谁曾查过此案?结果如何?”
杜素心回想道:“那时凌家已是无人主事,只得老太太维持大局,哪里来的人查。还好凌家也算武林名门,可惜前前后后不少过去的朋友知交前来助拳,却毫无线索。真正有心抓贼的,除了江陵府的官差,就是从前的武林盟主纪和钧纪大侠。”
纪小棠到此时才终于忍不住大叫出声,失声道:“我爹?!”
刚刚温惜花不知是故意还是忘了,并未给几人介绍,是以凌非寒和杜素心只在言谈中听说这男装的少女叫小棠。现在她一叫,两人都转头,杜素心呆呆望着纪小棠,目光忽然呆住,竟露出极大的惊怖之色来。
她这表情实在太过骇人,气氛立时凝止。凌非寒望不见她的神色,只看到温沈二人面有疑窦,便伸手去拍杜素心的肩。纪小棠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被看得浑身发毛,脸色霎时惨白。
刹那间,杜素心已回转过来,赶忙补救道:“原来姑娘是纪大侠的千金,失敬失敬。”她青着脸强要说些轻松的话,不但没救回场来,反而更形尴尬。杜素心转过来低下头道了声谦,旁边凌非寒已憋不住道:“素姨,你……”
杜素心像是下定了决心,肃容望了凌非寒眼,又看向忍不住退离些许,也是满脸疑问的纪小棠,终于面对温沈二人道:“此事涉及凌家一桩家丑,纪大侠乃是知情人,孰我不能提及,见谅。”
这言下之意就是让两人去问纪和钧,凌非寒听她这样说,也只得把问话藏在心里。杜素心见纪小棠还是不能释怀,惴惴不安的模样,低声道:“纪姑娘,你莫要生疑,当年令尊对凌家可谓多方照拂。若没有他大力帮忙,仗义疏财,恐怕凌家经此劫已家计艰难,现在也很难缓过气来。只是我想到当时之事,不免心中慌乱,还希望你莫要见怪。”
纪小棠听她说得低声下气,反而觉得难过,赶紧摇头,伸手去握住杜素心的手道:“没有,我一点儿也不介意,真的!”
她语气诚恳认真之极,还带着丝急切,生怕杜素心不安。听了这话,杜素心仿佛更有歉意,点头柔柔地笑道:“纪姑娘,你不介意就好……你人生的这样美,却古道热肠,跟纪大侠简直一模一样。”
从小到大,有人夸奖自己容貌性情已是家常便饭。不知怎么,纪小棠却觉得这几句平平淡淡的话中,是生平没有听过的实在窝心。一时欢喜无限,又眼眶发酸,拉着杜素心的手,反倒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冲着对方展开如花笑靥。
她们这么样你来我往,冷场的气氛又似开始活络。温惜花咳嗽了一声,道:“多谢凌公子,杜姑娘,今日失礼了。”
凌非寒到了此时,也变得随性些,问道:“温大侠,听关捕头说下午你们去了冯府,不知有什么进展?我可否略尽绵力。”
他一片坦诚,自觉尊称“大侠”即是敬意。却不知温惜花温公子生平什么都不怕,最怕就是有人叫他大侠——依据往日教训,但凡上口就是大侠长侠士短的,下文定没有好事。只是知道这年青人脸皮薄,又不好直言相阻。
倒是纪小棠纪大小姐,才听上句就老实不客气地银铃般笑起来,指着温惜花擦眼泪道:“大、大侠……哈哈……他这个样子,哪里像大侠了?”
凌非寒不知怎么的,正眼一看纪小棠就头晕脸红,糊里糊涂地也没有听明白她说的什么,一低头就此不再搭腔。他不做声,纪小棠却以为凌非寒还在为上午的事不快,心道这人原来是个大大的小气鬼,亏生了这样好的一副皮相,便在心中对凌非寒大作鬼脸。
他们两人都不说话了,温惜花思量着凌家姑侄于此事牵扯甚深,又对己殷殷相待,若不据实相告也不地道,便把冯府的情形略略交待了些。只掠过了药儿一节不提,既答应了妹子不作声张,他自然要守口如瓶。说到后来,莫要说凌非寒,连杜素心也已觉此事千头万绪,不知从何下手。
杜素心犹豫良久,才道:“温公子,究竟……究竟这左风盗是否和朝廷有所瓜葛?”
她这问也算是用心良苦,须知寻常飞贼和朝廷鹰犬不可同日而语,若是朝廷暗地派人对凌家下手,其后深意就不止是使人惊骇,更让人惊惧了。
六道目光期盼地望过来,温惜花却直摇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也很想说他们毫无牵扯,却并无十分的把握。”
他这样讲,即是也这么样怀疑过。凌非寒和杜素心的脸色都沉重起来,纪小棠对着关节懵懵懂懂,又觉凝重,不敢轻易相问。
温惜花展颜,笑嘻嘻地道:“你们也莫要愁眉苦脸,虽则我没有十分的把握,八分总还是有的。左风盗前后四次出现江湖,前三回都是百姓人家,只这回捅了马蜂窝——这趟混水,不论谁人去踩,左右都是一身泥。”
凌非寒神情微微缓和,又道:“可是这案子这么没头没尾,温……温公子打算怎样查起?”
温惜花眨眨眼,笑道:“谁说没头没尾?”
凌非寒一怔,只听温惜花已悠然道:“凡事必有因果,这左风盗的头,乃是在夔州;至于尾巴嘛,”他轻笑出声,道:“尾巴……能不能抓得住,就看今次我们谁人更高明了。”
杜素心微诧道:“温公子莫非要从夔州查起?”
温惜花但笑未答,许久没有开腔的沈白聿已淡然道:“十年流水光阴,即便有什么线索也已模糊,何况……”温惜花笑眯眯地接口下去,道:“何况分明有一户全是人证活口,距今时日又短……”
纪小棠已全然明白过来,凌非寒也是恍然大悟,几乎同时脱口而出,齐齐道:“潭州彭家!”两人说完,都有些错愕,又同时去瞅对方,一望之下又同时觉得不好意思想脸红,最后只得同时转了头,做若无其事状。
杜素心尚没注意这些小儿女态,点头苦笑道:“不错,仔细想想,左风盗出手四次,只有朵云坊最少血光之灾。那彭老板却是大大识相的聪明人,知道舍财救命的道理。”
温惜花微笑道:“天下间这样的聪明人已然不多,不过若非有这样的人,那这日子实在无趣得多了。”
凌非寒对此大感兴趣,道:“温公子,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温惜花道:“明早,快马加鞭,两日内可打个来回。”
他言下之意乃是不希望有人拖累了行程,这下不止凌非寒,连原本也想跟去凑热闹的纪小棠也露出大失所望的神气,不禁埋怨道:“这么赶做什么?”
说到这里,沈白聿就想发笑,温惜花摸着额头嘿嘿一笑,道:“因为只得十天。”
见三人不解,温惜花只好指着自己道:“——谁叫我夸下海口,答应了人要在十天之内破案?”
纪小棠瞪大眼睛道:“十天?!你真的能在十天里就破案吗?”
温惜花只管嘻嘻笑,笑得众人发毛,才得意道:“自然是会破的。”还没等纪小棠升起似崇拜,已大笑出声,道:“若是十天之期案子没破,牛皮也吹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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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辞凌非寒杜素心从别情水结帐出来,温惜花好说歹说劝走纪小棠,约了明日一早让她来找沈白聿。温惜花看着她的背影直叹道:“小白,今次……”
沈白聿淡淡地道:“我明白,你一个人比我要快得多。这边可以查的事,我自会着手。倒是你什么时候打定主意去潭州?”
温惜花微微笑道:“见到凌非寒他们的时候。”
沈白聿思虑一转,已然明白,道:“不错,若是他们没有来到这里,定该去江陵。其实现在看来,潭州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温惜花忽然笑嘻嘻地道:“不知幸也不幸,江陵一夜的知情人竟全在定阳。”
沈白聿道:“想从纪和钧口里撬出什么可不容易。现在跟你说也无妨了,七年前他将要金盆洗手时,我曾见过棠姐,当时她容颜萧瑟,却无怨憎。”
止这一点,已和当年传闻不符,温惜花即刻来了精神,道:“棠姐说了什么?”
沈白聿摇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