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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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这年冬天,傅绍全的母亲一下病倒了,并且直到她去世之前,再也没能够走下那个阁楼来。
母亲病倒之后,傅绍全表现得很冷淡,丝毫没有打算去阁楼上看看母亲的意思。
他母亲大概病得很重,但却从未听到她发出过呻吟声,小阁楼仿佛空无―人。傅绍广、玲子和小莲子倒是常常相伴于他们母亲的身旁。
我说:“傅绍全,你应该去阁楼上看看你妈。”
他不吭声。
“你应该去阁楼上看看你妈!”
他“嗯”了―声,但并没有去。
起先几天,我看到玲子端上去―碗鸡汤或―碗鱼汤,倒能见到吃去了半碗,但这两天,却是原封不动地又被玲子端下阁楼来。我看到玲子的眼角挂着泪珠。她抽着鼻子说:“妈不能吃了……”
傅绍全的双肩哆嗦了下,仿佛打了―个寒噤。他把冻得红肿的双手插到裤兜里,站在那儿困惑了―会儿,走出家门。他去了隔壁邻居家,对那位与他母亲来往密切的大妈说:“她怕是不行了。”大妈问:“她是谁?”“我……我妈。”他带着哭腔说。
那位大妈就过来上了阁楼。过了个把小时,那位大妈走下来了,对傅绍全说:‘绍全呀,给你妈准备后事吧……“
傅绍全一边让傅绍广去舅舅家通告母亲娘家人,一边借了钱,然后与那位大妈商量着,买那些送―人远去时该买的―切东西。他没有慌张,也没有悲哀,神情木然。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把一个长子的形象很鲜明地勾勒出来。
这天,小莲子从阁楼上下来说:“哥,妈叫你去一下……”
傅绍全低着头半天不吭声。
小莲子只好又回阁楼上。
“傅绍全!”我很生气地说,“你不能不上阁楼去看你妈!”
他点点头说:“我过―会儿去,过一会儿去……”
然而,他依然没有上阁楼。
两天后,傅绍全的母亲去世了。记得她死时,离农历大年三十只差三天,油麻地镇上来来往往地走动着购买年货的人,已有一些耐不住性子的小孩偷了鞭炮早早地放了起来,那天的天气一点不像是冬天,太阳暖烘烘的。
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下葬自然要抢在农历三十之前。二十九,是傅绍全的母亲下葬的日子。那天的天气依然暖烘烘的。
傅绍全的母亲被人从阁楼上抬下来时,我见过。她已瘦得几乎没有了,薄薄的盖在被子底下。但脸色却没有我想像的那样苍白或蜡黄。
下葬时,跟了许多人去围观。
在众亲人围着墓穴跪成几排时,傅绍全却没有跪下。他舅舅在他脸上猛地扇了一记耳光。傅绍全―阵发晕,身体往后跌去,直到跌在地上。他用手抹了―把泪,却又站了起来。
无数双目光不再去看墓穴与棺材,而投过来看傅绍全。
傅绍全像在流水中找了扎实了一根桩。
霍长仁突然出现在傅绍全背后。他穿着皮鞋,对着傅绍全的腰眼,猛地一脚,“畜生!”傅绍全应声跌跪在地上。他掉头看了一眼身后叉腿站着的霍长仁,把头埋在双膝间,过了―会儿,竟然号啕大哭起来。
第十节
母亲下葬后,傅绍广、玲子和小莲子皆被舅舅家接去过年了,傅绍全哪儿也不去,关了门在床上躺了两日,无论是谁也敲不开门。年初三,傅绍全把门打开来时,油麻地镇的人看到,傅绍全的脸与手皆洗得干干净净,穿着一身新衣。他把那只熄灭了很久的炉子端到街边,在炉膛里放了木柴,然后点燃蘸了煤油的废纸,塞到炉下,慢慢地拉起风箱。先是―股浓烟升向空中,接着烟变蓝,变淡,炉中蹿起金黄的活蹦乱跳的火苗来。
他托人带信到舅舅家,让绍广赶快回来,跟他一起做铜匠活。
我再来到铜匠铺时,那里已回到我最初见到时的样子。门口的架子上又挂满铜铲与铜勺,它们在风中“丁丁当当”地响,使人心中添了几分愉悦。
傅绍全把手艺―点一点地教给傅绍广,极温暖、极负责任地照料着、供养着玲子和小莲子,让她们穿着干净衣服,扎着好看的头绳,在口袋里放着零用钱去上学。
秋天,傅绍全的家重新粉刷了一遍,并将阁楼格外地装修了一下。当四野的稻子金黄一片时,傅绍全结婚了。我出五块钱,秦启昌出十五块钱,我们合一股儿,买了―条缎子被面送给他,我们也就自然被请去吃喜酒。
傅绍全娶了一个小巧玲珑的媳妇。她跟在傅绍全后面,给众人点烟斟酒。走到我们桌子时,傅绍全说:“这是秦干事。”她脸一红,小声地叫了一声:“秦干事。”傅绍全把手放在我肩上,“这是林冰。”她朝我很羞涩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们是绍全的一大一小两个好朋友。”
吃完喜酒,我跟了秦启昌走出傅绍全家。路上,秦启昌说:“没想到这傅绍全,找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媳妇!”
文艺宣传队
第一节
早在傅绍全的母亲去世前的―个月,邵其平曾公布过―份文艺宣传队的名单,这个名单就已经把我从铜匠铺―下子唤回了学校。
我会拉胡琴,文艺宣传队无疑给了我表现的机会。
而更重要也更隐秘的原因却是:在那份名单里,有陶卉的名字。
我遗忘了学校,学校也遗忘了我。现在,学校又重新记起了我。我也忽然记起了我是油麻地中学的一名学生――我不属于铜匠铺,我属于油麻地中学。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个人――赵一亮,像墙报栏里的―篇文章,牢牢地钉在了我记亿的墙壁上。此后许多年,这篇文章还在不时地掀动着。
这天,邵其平把宣传队的全体人员召集在―起开会(他现在为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负责人),在宣布乐队组成名单之后,紧接着宣布我为乐队队长并拉主胡,赵一亮和徐朝元拉副弓。散会之后,我让乐队的几个人留下来再开小会。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指挥别人。我不能忍受别人朝我指手画脚,可我自己也没有朝别人指手画脚的才能。这是我一生中许多悲哀中的―个。望着六七个乐队成员,我不知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总是重复自己的话。事后,我对自己的无能很恼火。在我讲话的时候,谁也没有向我表现出他们承认并且尊重我的位置的神态。我的心―直虚着,尤其是在我看到赵―亮的神态之后。
赵―亮比我还低―个年级,却长得比我高出一头。在二十岁之前,个头问题始终是我的―个敏感问题。它是我自卑的―个情结。赵一亮在最后边站着,身子挺得很直,头微微仰着。他的肩膀很宽,胸脯饱满而结实。他的穿着的质量与整洁,是我们中间的任何―个人都不能相比的。他的衣服板板地穿在身上,仿佛是刚熨过的,而我的一身衣服皆皱皱巴巴,仿佛是从―个沉重的大屁股底下刚拽出来似的。他的每个衣服扣子都很稳当、严实地扣着,甚至连风纪扣都扣着,而我的上衣竟然缺了两颗扣子,外衣以及好几件内衣的领子全都敞着,仿佛一个人家马上要来客人,主人来不及收拾衣服而把许多件衣服一件件都套在了―个衣架上―样。他的头发竟然是向后梳的,并且是打了油的,没有一根乱发。而我的发型(其实无所谓发型),犹如―个马桶盖儿,罩在头顶上。在我说话期间,赵―亮始终两臂交叉着放在胸前,将左脚稍稍跨出去几寸,默默地站在那,嘴角上微带笑容。他使我感到了一种无名的压抑。
不过,在宣传队开始活动之前的―两天时间里,我还是颇为兴奋和得意的。“我是乐队队长!”“我还拉主胡!”我觉得我在陶卉面前一下子高大与强大了许多。
我八岁时就学拉胡琴。虽然那把胡琴很寒碜(自做的,竹筒上蒙了―块黑鱼皮),但毕竟也能在上面拉出曲子来。进入油麻地中学之后,我买了一个蛇皮蒙的胡琴,拉得也更好了,还不止一次地与姚三船的笛子在宿舍里合奏过。油麻地中学有几个拉胡琴的,我都听过,觉得都不及我拉得好,不时地心里小有几分得意,但远不及这时。这时我有了一把真正的胡琴。这是学校专门为宣传队购置的,价值―百多块钱,红木的,沉甸甸的,筒上蒙的是道道地地的蟒皮,且是鳞纹细密均匀的好蟒皮。拿到那把胡琴的那天是阴天,这蟒皮居然还是紧绷绷的,再看我自己的那把胡琴,手―按皮就瘪陷了下去。关键的是,我要用这把漂亮的胡一班人马正式演奏,在很多人面着演奏。
“在很多人面前”表现自己,这大概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欲望。人的快感永远不是来自自己,因为自己并不能看见自己,而是来自于别人――在别人的眼里才能看见自己。这兴奋与得意的加强,依然与陶卉有关。夜晚,我许多次想像过这把胡琴与陶卉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与她构成的图景:它或是欢快地或是悠扬地奏着曲子的引子,化了妆的、变得格外鲜亮的陶卉便站在帷幕后很入神地听着,引子刚―结束,她就随着曲子,从帷幕后或舞着红绸飘动出来,或打扮成小媳妇的模样,挎―只篮子呀什么的,踩着点儿,用了―种小媳妇的脚步走了出来……因为她的出现以及她与它之间的和谐与互衬,使舞台变得―片明亮,使台下变得一片静寂……
浸浴在这样的好心情之中,身体就会变得轻飘起来。打篮球时,动作敏捷,弹跳极好,投球命中率也极高。对方是秦启昌叫了几个学生(其中有杜高阳)。连连输球后,秦启昌便朝杜高阳们叫:“注意林冰投球!”杜高阳他们注意不了,秦启昌就扑过来盖帽。我的个头虽然矮小,但投球弧度极大,几乎是垂直着升向天空,加之顺势向后一仰,秦启昌总是秃脑袋打一个闪扑了空。刚从上海回来的马水清,跟我―拨儿,见我投进一球,总要过来,咬牙切齿地揪我的腮帮子。
宣传队活动的前一天,我想把乐队集中起来先练习练习曲子,便去通知赵―亮。
赵―亮家就住镇上,在镇上最南端。离他家还有五六十步远时,就闻到了弥漫于空气中的染料味――他家开着―个大染坊。
我许多次见过赵一亮的父亲,他的手不是蓝色的,就是红色的,从未见过他的手是正常的肤色。我去过染坊,我家曾在这里染过―块布和两件旧衣。他家门前有一大块空地,空地的一角有一个草棚,棚下有好几只硕大无比的染缸,还有两口硕大无比的煮颜料的铁锅,其余的空地上拉了许多根铁丝,是用来晾晒染过的布匹的。长年累月的,那片地已不是土的颜色,被流淌下来的颜色染得五颜六色,驳杂纷呈。遇到好天气,那铁丝上晾满各种颜色的布,微风一吹,布掀动起来,再发出“哗哗”的声响,是很有几分壮观的。逛镇子时,我曾不止―次地站在几十米的高处,看过这个叫人兴奋的场面。当时,我还不知道赵―亮就是这个大染坊家的儿子。
当我站在赵―亮家高高的大门前的石头台阶上时,我听到了从里面传出的胡琴声,这胡琴声使我感到了自己的虚弱,觉得那台阶更高,那门也更高,那门内也就更深远了。我以前并不曾听说过赵―亮会拉胡琴。而我现在听到的胡琴声,竟是那样流畅,那样有章法,第二把位,甚至第三把位的音都摸得那样准确,并且那音还没有被噎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