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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插队的故事-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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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不把坐大狱看成太可怕的事。犯人亦可谓“公家儿的”,遭不迈灾都有饭吃,监狱以外的人倒难免吃糠、挨饿。乡下人也不在乎什么档案不档案,想不出将来会有什么好事要受档案影响。栓儿在狱里养了几个月,白白胖胖地放回来,庄里人都说:“咳呀——,做得了嘛!
  译成北京话就是“赚啦”或者“不亏”。只是亏了窑里人。栓儿婆姨挺着个大肚子正在地里锄豌豆,听说男人回来,慌慌地往回跑,见了栓儿眼泪汪汪坐倒在窑前。当夜又为栓儿生下第四个儿
  栓儿在队里受苦再不多出力。只是譬如捞河柴的时候,他才又绷紧了浑身的筋肉
  
  二十四
  
  谢天谢地,雨渐渐小了,没有下雹子
  骤然天开了,夕阳异常辉煌,山川灿烂,清平河宽阔、浩荡
  水声依然震耳,大浪还逞着余威,浪峰上托出被淹死的羊
  阳光又爬上崖畔,瞎老汉和“花脑”坐在崖顶上。清平湾又恢复了安祥。婆姨、娃娃都跑向河边。小脚老婆儿也翘翘地往河边去
  大水翻滚得好看,夕阳在每一个浪尖上点亮一炬火把,像在庆祝一个节日,狂呼狂舞着去黄河
  岸上的人群也像在庆祝一个节日。很多人捞到了死羊,喊,笑,把羊往窑里抬。又都真诚地喟叹:“不晓哪庄里又倒了运……
  我们也找来镰刀绑在木杆上,七捞八捞也截住了一只死羊,使劲往岸上钩。全体女生不近不远地围在我们身后,模棱两可地念些贺词:“呀——”“哎哟——眼睛还睁着呐!”“真惨噢。”“小心别掉下去。”“呀——!”众男性就感到身体里添了燃料,七手八脚出了许多笨力气。羊腿一颤,贺词也一颤:“哎呀……!”纷纷退一步。男生退一步进两步,抓了羊腿,抓了羊头,镇静如一帮元帅
  把羊抬到灶房,当即剥皮、剔肉。女生仍都围在四周,想帮点忙似的,提醒应该拿一个盆来,再拿一个盆来
  “你们还不赶紧和面。”男生说
  “和面?
  “啊?
  “白面?
  “当然白面。
  “干嘛?
  “吃!废话。
  “废话!吃什么?”谁也不是好惹的
  “饺子。
  饺子很鼓舞人。大家都变得勤快、大度、和气。月亮升起来,饺子熟了。男生聚在碾盘周围“唏哩呼噜”地吞;女生围住磨盘,吃态雅不了太多,终归噪音小些。大家都一样甩汗。几条狗远远地坐在暗处。一只猫跳进灶房,被打出来。猪也哼沟唧唧地过来晃,听说人们吃的羊肉,自己有点放心。小彬吃出一块糖来,女生们都笑眯眯地把目光投向他,说吃着了的有福
  这是男女生双边关系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晚上躺在灶上,心里胃里身上都舒服,大伙又记起小彬有福
  “驴奔儿算有着落了,你们几个还得让我费心。”“这孙子!咱们先给他张罗一个怎么样?”“行,给我张罗谁吧?”“沈梦苹怎么样?
  “不行,沈梦苹看上仲伟了。”“听他妈这小子放屁呢!”仲伟说
  “那算了,给你说庄宁吧。”“庄宁?庄宁看上金涛了。”“真的?何以见得她看上我了?”金涛比仲伟有幽默感。“捞羊那会儿她老看你,没发现?”“没发现。你发现了?”“当然。”“你老看她来着?
  这时候李卓出去上厕所,提着裤子跳进来:“嘘——别嚷啦,女生就在疤子窑里呢。”我们和疤子家住隔壁。“真的?谁?”“好几个。
  大家侧耳细听,崖下的水声很大,疤子窑里是像有她们的声音
  “得,这回可他妈现了。”“别说话,听!”再听,水声依然大,疤子窑里又像没有她们,明娃妈在织布。“精神病,你们。”“李卓这小子,甭给他张罗!”“小点儿声!你们听——”又都支楞起耳朵来,疤子窑里确实有细声细气的北京话。大家都闷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都压低声音笑起来,说这下可恶心了。“咱们刚才都说什么了?”大伙逐句回忆一遍,无疑不妙。“她们也许听不见?”“没法儿听不见,多大声儿呢。”“顶他妈牛小子声儿大。”“你呢?你他妈不比我声儿大?”大家都有点傻眼
  我们虽然有时开些没分寸的玩笑,但心里都把爱情看得纯洁、神圣。那夜集体失眠,不断有人去上厕所。头一回正正经经地探讨了爱情问题,知无不言,大家都多懂了不少
  天亮,小彬去问疤子,昨晚女生是否到他窑里去过,疤子说没有
  
  二十五
  
  不久,另一个庄里插队的同学来串,说起他们那儿遭了雹灾
  麦子全打烂在山里,老乡们拿着笤帚、簸箕上山去,把混了麦粒的黄土撮起来,一点一点地簸;娃娃们在黄土里一颗一颗地捡。不少婆姨簸着簸着哭倒在山坡上。我们听得肃然又惊然
  “国家会给救济粮吧?
  “给哩。给不闹①。
  “能给多少?
  “球不弹,”老乡说:“要饭去呀!
  “要饭去?
  “不了咋介?饿死去?
  这言论可算反动。不过那是北京的习惯,在我们那儿行不通
  我们那儿的规矩是,出去赚钱要绑一绳,出去要饭可以随便,方圆几千里内保证没有外国人。西哈努克来过一回延安,据说那几天延安街头没有要饭的。要饭多在冬天,一来闲下无事,二来窑里剩的几斗粮要留到春天吃,否则农忙时靠什么来转换成牛一样的力气呢?有时是一个人,拖一根木棍,提一个布袋,木棍随时指向身后称职的狗
  有时是一家人,男人喊一声:“打发上个儿!”婆姨牵定娃娃站在男人身后。挨家挨户地要,只要给,无论多少都满意。给的人体会要的人难,要的人看出给的人距自己也只差一步
  刚到清平湾时,我们还信奉着“在我们国家,要饭者必为好吃懒做之徒”的理论。茫茫大雪中,走来一个拖着木棍的人。村里的狗叫起来。那人走到我们灶房前,喊:“打发上个儿!”那人长得挺魁伟
  “你干嘛不好好劳动?”徐悦悦先去质问那人
  “什嘛介?”那人没听懂,声音很和气,以为是在和他商量一件什么事
  “不劳动者不得食!”沈梦苹说
  那人愈茫然,怔怔地站着,才发现这群人的语言和穿戴都奇异
  “你身体这么好还要饭哪?
  “你是什么农?
  “打发上个儿,”那人低声说。他既不懂我们的话,又不知道再该说什么
  明娃妈走到那人跟前,给了他一块干粮,说:“这些才从北京来,解不开咱这搭儿的事。
  那人拖着木棍走了,不时惶惑地回头来望
  冬天,我们熟悉的人中也有出去要饭的了。我们知道那些人实在都是干活不惜力的好受苦人。清平湾虽没遭雹子打,但公粮收得太多,年昔欠下的公购粮又要补上。年昔我们庄也是因为遭了灾,公购粮卖得不够指标。指标年年长,因为年年都有“一派大好形势”。要饭都是跑出几百里地去要,怕在熟人跟前脸面上不光彩,又以为越远的地方生活会越好些。翻山越岭,走雪地,顶寒风,住冷窑,那绝不是好吃懒做的人能受的
  冬天,我回到北京。母亲乐得不行,继而又落泪。我把一年的所见所闻向来看我的人讲个不停,自我感觉像个历险归来的英雄。听的人都惊讶,都感动,都叹气,最后又都认为我长大了。白天,剩我一个人在家,站在阳台上,看见上班的人潮,看见下班的车流,看见退休的老人带着孙子在冬阳下散步,心想天底下确乎不只有一个世界……
  
  二十六
  
  去年暑假,徐悦悦从美国回来探亲,到我家来看我。她穿了一件结构非常简单的针织衫,一条短裤,戴一副金丝眼镜,留着披肩发,显得比十几年前插队的时候还年轻。也许是因为那时她们都穿又肥又大的蓝制服,显不出身材的美来。她已经拿下了硕士学位,正在攻读博士,专业是什么“细胞免疫”一类,我搞不太清
  “还要学几年?
  “两年。或者三年。唉——!
  “怎么‘唉’?
  “就是。唉——!”她自己也笑,沉一下,说:“嘿,你负责把你们那伙男生都找来,我负责找女生,咱们清平湾的一块聚一聚怎么样?
  “你请客?
  “当然我请。
  “气真粗。财大气粗。
  “唉——”她又笑,耸耸肩,有点美国毛病。“怎么样?
  “都找来恐怕办不到。
  “当然,得在北京的,能找来几个找几个。
  “去烤鸭店?
  “不如就在家里。买些熟食回来。可以好好聊一聊。吃扁食怎么样?嘿!吃扁食!
  “那就便宜了你。
  “咱们可以把馅弄得好些。为的是大家一块边包边聊有气氛。
  “在谁家?
  “当然在你家。你这腿有什么变化没有?
  “很稳定,雷打不动。
  “我在美国问了不少大夫,也都说这种病……”她摇摇头
  “不过你的精神状态真好。
  “没办法。没办法的事太多。
  “真是真是。真对。唉——
  “怎么回事你?
  她勉强笑笑,又勉强笑笑:“也许正像你所说,没办法的事太多。
  “就下星期日?
  “什么?嗅,行。
  男生来了六个。女生来了三个,庄宁、沈梦苹和徐悦悦。徐悦悦又把她在美国的生活介绍一遍。她自己住一套房子,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兼书房,厕所、厨房、洗澡间都有。住处周围的环境很美,处处是草坪,小树林,白色和红色的小楼房,幽静的小路。春夏一片绿色环绕,秋天色彩斑澜,天发亮时各种鸟儿就叫起来。吃的东西非常便宜,(只要你别老去下馆子,那可受不了),一个大冰箱装满了鸡、肉、蛋、菜、水果、饮料和鱼,够吃一星期;花一点时间自己做做饭,吃得很好。过节时请几个朋友来,施展一下中国的烹调技术,(艺术,我说)把那些美国人都谅倒
  “你已经把我惊倒了,”仲伟说
  “嗯?
  “房子!你知道我现在住几乎米?三口人,十平米,其中四平米漏雨。
  她说她本也想买一辆旧汽车,可她不敢开得太快,那样在高速公路上开就要被罚款,所以没买。她总搭她的美国老师的车,车开起来飞一样。她到她美国老师的家乡去玩过一趟(是在密西西比河边,还是在密苏里河边,我又没记清),总之是乡下,是牧场(还是农场?我这记性真不行)。她在那儿住了一星期。她老师的父亲经营着牧场(或农场),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忙于各种运动,譬如为残疾儿童募捐,为一些其它国家的难民募捐,或者去游行,抗议核军备竞赛什么的。她在那儿学会了骑马,在一望无际的牧场上跑。太阳出来时,雾气渐渐退散,露水依然闪光,牛叫,羊叫
  “你们知道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清平湾。
  “唉——
  “谢谢你的中国心。
  “别逗了。你们不理解,这是自然而然的。
  大家都垂下眼睛包饺子
  “其实那儿和清平湾一点儿都不像。他们家是一座很大的白色的房子,房子后面不远,有一片水塘。晚上他母亲总弹一会钢琴
  我就想起陕北那些揽营生的吹手,喔儿哩哇啦的唢呐声。还有那时仲伟总在晚上拉小提琴。水塘那儿总有几个孩子在游泳,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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