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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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炕上,抽着烟发愣
明娃妈说:“唉,这女子。她常说对不起金涛和徐悦悦的话哩,说要不是他们去跟她大说,他大就不能让她上学。这女子就想上学哩
考了几年没考上,不晓得这程儿心里想些甚。她大给她说了几回亲,她一满不同意,见也不见,说要个人作主寻婆家。我说是这女子上学上憨了,倒不胜不上的好,看把自格儿熬煎的……
人的命运真不知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就被决定了。金涛和徐悦悦带给怀月儿的,是幸福还是痛苦?假如没有上山下乡运动呢?怀月儿现在是什么样呢?“看留小儿这会儿,两个娃了。
“她嫁到哪村儿了?
“高家圪坛垯。
明娃妈在灯下给我铺被,背微驼了,有了白发,脸上的皱纹散开还是道道白痕
“她爷爷死的时候,她出嫁了没?
“留小儿出嫁第二年,白老汉就投下。
我想,我那位喂牛的老伙计临终时一定是松心的,这也好
二十九
去年,回清平湾之前我给随随写了信去,说我要来村里住几天
据说随随当了大队书记。然而直到起程之日还没收到随随的回信。也许是县城到清平川的路断了?发了洪水,邮件送不去?也许是随随拆开信,却记不起我是谁了?坐在火车上,我忽然觉得此行未免太孩子气,也许那儿根本没有人记得我了。同行的那位“太行山人士”又说:“放心,老乡肯定记得你。我离开太行山已经十五年,我现在要是回去,至少当年跟我学琴的那个小女孩肯定记得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有信心
天黑时经过—个小站。客车乱哄哄、吵嚷嚷地靠在站台边。另—边的路基上走着—个汉子,时而弓了腰,用鎯榔头在车轮上敲。车窗里透出的灯光照亮那汉子的脸,木然,眼睛只注意看车轮,绝不对车窗里的人感一点兴趣。他有自己的生活。火车又乱哄哄、吵嚷嚷地离开小站,我一直看着那汉子走上站台,走进一间黄色的小屋去
清平湾的人凭什么要记得我们呢?有过那么一群北京学生,少男、少女,乱哄哄地来了,吵吵嚷嚷地住了三、四年,又一个二个都走了
来去匆匆,都不晓得为了什么。清平湾还是清平湾,在那偏僻的大山里,看着日出日落,做着一年四季的营生,过着自己的日子
三十
六九年底回北京探亲时是二十个人,在家住了两个月,过了春节又回清平湾的只有十七个了。男生里有两个转到河北老家去落户,一样是插队,平原上的日子总比山里好过,又离北京近。女生中是刘溪,随父母去了干校,在南方
又要回陕北了,母亲为我收拾行装,无论什么都嫌带得太少,挂面、红糖、荤油,想尽办法往提包里塞;一会又跑到商店去,捧着抱着回来:罐头、奶粉、麦乳精……“行啦,带多少也不够一年吃。
我说。她又在行李的缝隙间塞上巧克力,东一块西一块
“带这么多这个干嘛!”“在山里干活饿了吃一块。”逗得我直笑:“您真该去接受接受再教育。”母亲误会了,说:“也给贫下中农尝尝嘛。”我拍拍她的肩膀,歪着头看她:“行。不会有人怀疑您的阶级感情。”“别跟我贫嘴。多带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关系是没有,可下了汽车全得我自己扛。”母亲不言声了,记起了有三十几里山路要靠腿走,她又把不要紧的东西往外掏,掂来倒去,偷偷地抹眼泪
离京的前一天,我们还不知道刘溪转走的事,袁小彬还很快活
“嘿驴奔儿,你不如去问问,没准儿刘溪她们愿意跟咱们一块儿走。
“高!大包儿小包儿的,路上帮人家扛着点儿,你那么壮。”我们实在不完全是开玩笑。我们又都长了一岁,十八了,心底的那种愿望大约也长大了,有点要暴动似的。但是那愿望还必须以开玩笑式的语气表达,以便需要时可以声明“我不过是开开玩笑”
第二天我们在北京站的大钟下集合。李卓来得最晚,嘻嘻哈,哈了一阵子,忽然对小彬说:“哟,对了,听说刘溪跟她们家去干校了。
小彬先还不信,见李卓确乎一本正经,便“刷”地一下把脸色弄白
“你听谁说的?”我问
“郭大脸。”那家伙脸长得大,和我们一个公社插队,不在一个村
“说明白点,”仲伟说:“是去了就不回来了吗?
“废话。不信你们去问郭大脸。
“他怎么知道的?”小彬强作镇静,脸上的肌肉已经绷紧了
“他舅妈的姐姐跟刘溪的二姨在一个教研室。要不就是刘溪她舅妈的姐姐跟郭大脸的二姨。我没记清楚。
“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
这时候大喇叭里开始“请到太原去的旅客上车”了。那回我们走山西,先要经过太原。车票都是家里逼着买的,我们本打算退几张,每人一张车票实在花钱太多,结果让刘溪的事给搅得上了火车才想起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晚上。
“你去郭大脸那儿了?
“他来找我。
“还说什么?
“什么还说什么?没说什么了。
小彬无心再问,再问也是枉然
残冬未尽,火车在光秃秃的原野上走。铅灰色的天空正酝酿着一场春雪
大家一致认为刘溪太不像话,继而又认为这人本不怎么样,长得也不过一般,个子虽然合适,可太瘦,皮肤也白得太过。“像她那样儿的多着呢。”“比她强的有的是!
小彬呆坐着,像是没了魂儿,一会又附和着我们笑,笑得驴唇不对马嘴,以报答我们的好意
“这事也不能怨刘溪,”有人说了句公道话。“刘溪知道什么?
沉默了一下,大家又都埋怨小彬了。“让你早点儿给她写封信,你不写。”“我都说给你送去,你都不写。”“那回捞河柴时,刘溪直要跟小彬说话,这小子什么也看不出来,光顾着拽那只死羊。
三十—
我们六个人正好占据了一个窗口。对面窗口的四个座位上是一男三女,一看便知也是插队的。车厢里随处可见北京知识青年,多数是回山西的,回陕西的多不走这条路;打扮都相近,蓝色的或军绿色的棉大衣,白塑料底的黑灯芯绒棉鞋、一顶栽绒棉帽,女的只需把棉帽换成围巾。烟气腾腾的一伙,或大嚷大叫的一帮,如同一车开往前线去的兵痞。只一年,学会抽烟的人已占多数。女的也是成群结伴,但都牢记了离家时父母的叮嘱,静静地坐着,熬着旅程
有一帮家伙从北京站一上车就开始喝酒,这会儿到了高潮,吹着口琴唱:冰雪覆盖伏尔加河
对面那一男三女中的一男,看样子比我们年龄还小,长得像个小姑娘。他不时望望小彬,望望我们,想要跟我们说话的样子
三个女的轮番管教他,但他却总想摆出男子汉不屈的架势,手插在裤兜里,脚踏着拍子,尽力把三位女士的教导当耳旁风。那边的口琴声和歌声愈见高亢,他听得忍不住笑。“一群走调儿大爷。”他冲袁小彬说。小彬没理会,双目无神地呆坐着。“少讨厌!”三女同声呲儿他。那群“走调儿大爷”还是让他忍不住笑,但不出声,像是回忆着什么纯洁又美好的事。三个女的还说他“讨厌”。他仰脸看着车厢顶,深呼吸,想把笑憋回去
“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一群声音,什么调儿都有,我也忍不住笑
他像得救了,把目光转向我:“是不是走调儿大爷?
“少讨厌!”三个女的几乎同时说
“嘿,哥们儿哪儿的?”他冲我说。好家伙,要打架是怎么着?插过队的人多半知道,这句话可以算“叫碴巴儿”——就是找碴儿,挑衅。他自己也一愣,觉出话说得不对劲儿,忙改口:“你们在哪儿插队?
“陕北。
“哟,你们哪个县的?
我告诉他
“哟!咱们是一个县。你们哪个公社的?
“清平川。
这回让他失望,却又说:“我去过清平川,咱们离得不远。”然后他又说了几个在清平川插队的人的名字,问我认不认识。我都不认识
三女中的一个在偷偷拽他。三个女的都瞪他。“你少讨厌!”三女中的一个低声说他。三个女的都显得比他大,都不正眼看我们
过了一会,我到两节车厢交接处的门廊里去站站,他也跟过来
“哥们儿,抽烟不?”他掏出一包“牡丹”,撕开锡纸
“不抽,我不会。
他便难为情地把烟盒上的锡纸又包好,收起来。“其实我也不会。
天阴得很沉,空气湿漉漉的
“没准儿要下雪。
“没准儿,嗯,得下。
“要不就抽一根儿。”我伸出两个指头碰碰嘴
“哈,你会!
我们俩一人点上一根。看来他抽烟的水平还不如我,只是让烟在嘴里过一遍,不敢往肺里吸,唾沫把烟弄湿小半截
“真抽没意思,”他说,帮我掸掸落在身上的烟灰,似乎与我的关系已经亲密。“我叫王建军。”他说
“你哪届的?
“高六七。
“高六七?!
他又改口:“初六六。
“别逗了,你比我还大?
“初六七,这回是真的,骗你是孙子。
我上下打量他一回,看见他的裤脚接了一截颜色比原来的深
“嘿,你们那个大个儿真够类的。”他说的是小彬。他好像对小彬有特殊的兴趣。“他得有一米八五吧?
“差不多,一米八七。
“嗬!
“怎么啦?
“不怎么。得留神前头那帮又抽烟又喝酒的家伙。
“他们怎么?
“想找不痛快。”说这话时的口气,仿佛那一帮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什么时候?
“在北京站。老往我们这边膘,老想跟我姐姐她们搭话儿。
“说什么?
“倍儿流氓。问我姐姐她们十几了。
“哪个是你姐姐?
“个儿最高的。那仨窝囊废!还真告诉人家,‘十八——’,顶他妈我姐姐傻。
“十八岁应该是初六八的。
“那帮小子,抽烟抽得油着呢。
“你姐姐是初六八的,你倒是初六七的?
他一愣,笑了
“我看你也就十五。
“十六。真的!还差一个月。
“你干嘛也来插队?
他满脸嘎笑顿时凝固,又慢慢消失
门廊里,车轮轧在铁轨上的声音特别响,“咔哒哒——咔哒哒——”。火车又经过一个小站,变换轨道,车厢摇摆得厉害,过道处的门晃来晃去“嘭”地关上。一会儿,声音变成“空嗵嗵——空嗵嗵——”,火车开上一座桥
“瞧他妈这烟,还‘牡丹’的呢。”王建军从烟卷里揪出一根烟梗子,乘机冲我笑笑,那神气彻底是一个孩子。我忽然觉得我是很大了
过道的门开了,三女中的一女来叫他回去
“你姐姐找你半天了。
“等会儿。”他慌忙把大半截烟扔掉,踩灭
“快着!
他只好回去,对我说:“咱们一路走,有你们那个奘哥们儿就行了,没人敢费话。
“没的说!”我说
那时候,知识青年中打群架的事不少。满怀豪情壮志去插队的人毕竟是少数。将来如果有人研究插队的兴亡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