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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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常常抱怨头痛的。
“我? 。你知道不知道? 。我? 。杀死过人。”
说完以后,微笑了,脸色白得象纸一般。他干吗微笑?在我还没有
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这念头忽然先钻进了我的心里。我的脸也发白
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对他嚷道。
“您瞧,”他仍旧面无人色地微笑着回答说,“我费了多大力气,
才说出开头的第一句话来。现在说了出来,似乎是走上路了。我可以往
前走了。”
我好长时间不相信他,后来也不是一下子就信的,只是在他连到我
那里来了三天,把一切详细情节告诉我以后我才相信。我曾以为他是疯
了,但是最后,显然带着极大的悲痛和惊讶,到底还是相信了他。十四
年前,他曾对一个有钱的太太犯了极可怕的大罪,那是个地主的寡妻,
年轻,貌美,在我们城里有自己的住宅,以备进城时居住之用。他对她
极为热恋,向她表示爱慕,劝她嫁给他。但是她的心已属于另一位出身
高贵、职位显赫的军官,那时他在出征,但是不久就会回来。她拒绝了
他的求婚,还请他不要再到她家来。他不再前去以后,因为熟悉她家里
房屋的布置,冒着被人家发觉的危险,胆大包天地黑夜里从花园爬上屋
顶,溜进她的房间里去。然而正象通常的情况那样,凡是不顾一切大胆
去干的罪行反而时常可以成功。他从天窗里爬进阁楼,顺着阁楼的小梯
子走到下面她所住的房间里去,他很清楚,小梯子下面那扇门由于仆人
的疏忽,往往并不上锁。他希望这一次也能遇到这样的疏忽,而恰巧正
被他遇上了。他溜进住人的正房以后,就在黑暗里闯入她正点着灯亮的
卧室。说来凑巧,她的两个侍女正好未经禀明主人,悄悄到本街邻居家
赴命名日宴会去了。其余男女仆人都睡在楼下的下房和厨房里。他一看
见沉睡的情人,欲火中烧,接着又被一阵渴望复仇的嫉恨情绪控制了他
的心胸,他竟不顾一切,象醉人一般,走近前去,一下子用刀子直刺进
她的心口,使她连喊也没来得及喊一声。随后又用最奸狡的心计把一切
布置得使人家疑心到仆人身上去,甚至故意取了她的钱包,从枕头底下
掏出钥匙,打开她的五屉柜,取了一点东西,装得正象是愚蠢的仆人所
做的那样,留下有价证券不取,只取现钱,又挑大的金器拿了好几件,
而对价值贵重十倍但却体积较小的东西却弃置不顾。他又取了一点东
西,留作自己的纪念,——关于这点以后再说。他干完了这件可怕的事
以后,就从原路出去了。无论当第二天事发以后,还是在他以后一生中
的任何时候,都没有任何人对他这个真正的凶手起过疑心!况且就连他
对她的爱情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他的性格一向就是沉默寡言,不肯
向人多说的,而且他也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心好友。大家只是把他当
作被害人的朋友,甚至还不是亲近的朋友,因为他最近两个星期中根本
没到她家里去过。人们立刻疑惑到她的农奴仆人彼得,而且一切情节恰
巧又都吻合,因为这个仆人知道,而且死者也不隐瞒,她看到他是单身
一人,品行又不大好,想把他送去当兵,以作为她应派的农民应征壮丁。
人家还听说他喝醉了酒,曾在酒店里恶狼狠地扬言要杀死她。在她被害
前两天他又逃了出去,住在城里某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凶案发生后的
第二天,发现他醉得死沉沉地躺在城外的大道上,口袋里装着一把刀子,
右手掌不知怎么还沾满血迹。他说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但是没有人相
信他。女仆们则坦白说她们曾擅自出去赴宴,直到她们回家以前门廊上
的大门一直没有闩好。再加以此外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迹象,因此竟把
这无辜的仆人抓了起来。他被拘押,并开始加以审判,谁知一星期后犯
人恰巧发了高烧,竟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地死去了。案子就算这样了结,
一切归结为天命,所有的法官,上司,整个社会,大家全都相信这个已
死的仆人就是真凶实犯。于是精神刑罚随着开始了。
这位现在已成了我的知己的神秘访客告诉我,他起初甚至完全不感
到良心的责备。他曾有许多时候感到痛苦,但不是因为这个,却只是由
于遗憾,因为他杀死了心爱的女人,她现在已不可复活,杀死了她,也
就是断送了他的爱情,而情欲之火还留在他的血管里。然而对于流了无
辜者的血,对于杀了人这一层,他当时几乎没有加以考虑。他一想到他
的牺牲品竟能成为别人的太太,就感到无法忍受,因此他有很长时间衷
心深信他实在不能不这样做。仆人的被捕,起初使他有点不安,但是被
捕者不久得了病,随即死去,他也就安心了,因为十分显然(他当时是
这样想的),他的死并不是因为被捕和惧怕,而是因为他在逃跑在外的
几天里喝醉了酒,整夜睡在潮湿的地上,因此得了感冒所致。他所偷的
东西和银钱也不大使他感到惭愧,因为(他也仍旧是那样想),他偷窃
的动机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躲避嫌疑。而且所偷的数目不大,他不
久就将全部数额,甚至还外加了许多,捐给我们城里创办的救济院。他
特地这样做,以便在犯了偷窃这件事上安慰自己的良心,有意思的是,
据他自己对我说,他甚至有很长一个时期也的确暂时得到了安心。他当
时一心扑在繁重的公事上,自己要求担任困难、麻烦的差使,这差使占
去了他两年工夫,由于他性格的坚强,差不多忘掉了过去所发生的事;
即使记起来的时候,也努力完全不去想它。他又动手办起慈善事业来,
在我们城里创办和资助过不少慈善机关,还到京城里去活动,在莫斯科
和彼得堡被选为各种慈善团体的董事。然而最后他到底还是怀着痛苦的
心情沉思起来,终于没有力量支持了。他当时爱上了一位既长得美丽又
明白事理的姑娘,不久就娶了她,自以为结婚可以驱走孤独的烦恼,在
走上新的道路,尽心履行对妻子和儿女的义务以后,就可以摆脱旧日的
回忆。但是恰巧发生了和预期相反的情形。在婚后第一个月里,一个念
头就不断地困扰着他:“妻子现在很爱我,但是一旦她知道了又会怎么
样呢?”当她第一次怀了孕,并且告诉了他的时候,他忽然惭愧了:“我
诞生生命,自己却曾夺走过别人的生命。”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生下来了:
“我自己做过杀人流血的事情,怎么敢去爱他们,抚养教育他们,怎么
去对他们谈论道德呢?”孩子们出落得十分好看,他时常想爱抚他们:
“但是我无法直望着他们那天真无邪、明朗清澈的脸:我是没有这个资
格的。”后来被杀的牺牲者的血,她那年青被害的生命和呼号着要求复
仇的血,开始咄咄逼人、苦苦不休地时常出现在他的脑际。他开始做可
怕的梦。但是因为他心肠坚硬,长期忍受住痛苦的煎熬:“我将用秘密
的痛苦来清赎这一切。”但是这个希望也落空了,痛苦越来越加强烈。
社会上因为他从事慈善事业,尽管十分惧怕他的严肃、阴郁的性格,对
他还是很尊敬,但是人家越尊敬他,他越觉得无法忍受。他对我承认,
他曾经产生过自杀的念头。但是,随着又产生了另一个幻想,——他起
初认为绝对不可能,认为是发疯,而后来竟牢牢粘在他的心上,无从摆
脱。他幻想着:挺身站起来,走到民众面前,向大家宣布自己杀了人。
他怀着这个幻想过了三年,在各种不同的形式里酝酿着这幻想。最后他
完全相信,他在公开了自己的罪行以后,一定可以治好自己的心病,永
远安静下来。但是相信了这一点以后,心里又感到恐怖:到底怎样实行
呢?这时忽然发生了我在决斗时的举动。“我瞧着您,现在终于下定了
决心。”我看了他一眼。
“难道说,”我举起双手一拍,对他大声说,“这样一件小事会使
您下定了决心么?”
“我的决心已经产生了三年,”他回答说,“您的事只是给它一点
推动力。我看着您,既责备自己,又有点嫉妒。”他甚至沉着脸对我这
样说。
“但别人不会相信您的,”我对他说,“都已经过了十四年了。”
“我有证据,很大的证据。我要把它们提出来。”
我当时哭了,吻着他。
“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请您替我决定一下!”他对我说,好象现
在一切都系在我的身上似的,“妻子和孩子们!妻子也许会伤心致死,
孩子们虽然不会丧失贵族的头衔和财产,——但是将永远成为罪人的孩
子了。在他们的心上会留下怎样的创痕,怎样的创痕啊!”
我默不作声。
“而且要同他们分手,永远离开他们,永远,永远地离开!”
我坐在那里,默默地祈祷着。最后终于站起身来,心里觉得可怕。
“怎么样?”他望着我。
“去,”我说,“对人们宣布吧。一切都会过去,唯有真理长存。
孩子们长大会明白,您的伟大的决定中包含着多少高贵的精神。”
他当时从我那里走出去,似乎确已经下了决心。但是以后有两个多
星期他仍每晚连着到我家来,老是在准备做,老是不能决定。我的心被
他折磨着。他来的时候意志坚决,感动地说:
“我知道天堂即将对我降临,我一宣布以后,立即就会降临。我已
经在地狱里过了十四年了。我愿意受痛苦。我将接受痛苦,开始真正生
活。一个人可能说着谎言在这世上度过一辈子,临了再也无法追悔。现
在我不但对邻人,连对我的孩子都不敢爱。主啊,孩子们也许会理解我
因受苦曾付出了多少代价,因而不再来责备我!上帝不在力量里,而在
真理里。”
“大家都会理解您舍身的行为,”我对他说,“即使现在不理解,
以后也会理解的,因为您献身于真理,献身最高的、非尘世的真理。? 。”
他离开我的时候,好象得到了安慰,但是第二天又恶狠狠地来了,
面色苍白,说话带刺。
“每次我走进来的时候,您总是露出好奇心看着我,似乎说:‘又
没有宣布么?’您等一等,不要太看不起人。这不象您所料想的那样轻
而易举。而且我也还有可能根本不想实行哩。如果那样您会不会出面去
报告?”实际上我非但没有带着轻率的好奇心看他,甚至根本连看都怕
看他。我痛苦得简直象生了病,我的心里充满了眼泪。甚至夜间都失眠
了。“我刚才从妻子那里来,”他继续说,“您明白不明白,妻子是什
么?我离开的时候,孩子们对我叫道:‘再见,爸爸,快回来给我们念
《儿童读物》。’不,您不明白这个!别人的灾难是不容易了解的。”
他的眼睛冒火,嘴唇打颤。突然用拳头猛敲桌子,敲得桌上的东西
都跳了起来。那样和善的人,第一次发这样的脾气。
“有必要么?”他大声嚷叫,“用得着么?谁也没有被判罪,谁也
没有因我受流放,那个仆人是病死的。至于我杀人流血,已经受到痛苦
的折磨的惩罚了。再说人家也根本不会相信我的,我无论提出什么证据
来也没人相信的。有宣布的必要么?有这必要么?为了杀人流血,我准
备继续受一辈子折磨,只要不使妻子孩儿遭受打击。让他们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