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冯德英)-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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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莉母亲听着女儿的话,象一把刀子刺到身上,心也要碎了!纯洁的孩子她哪知道她妈的境况啊!母亲知道用这个理由已阻止不住女儿的行动,她忽然怕起女儿来,感到杏莉是个陌生的人,似乎自己生下的孩子是铁打的,一点不体谅她妈妈的心。可是她毕竟是母亲,孩子是她生的,她养大的,她做母亲的还畏惧自己的孩子吗!?
杏莉母亲突然变得强硬起来。她走上一步,扯着女儿的衣袖,用不容违抗的口气说:
“杏莉!你还要不要你妈!?”
“妈!你别怕。咱人民政府决不连累好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妈……”
“你妈若是汉奸可怎么办!?”
“啊!你!?”杏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我……”
杏莉那两撇淡淡的长眉毛,立时竖立起来,那细眯眯的眼睛瞪得和杏子一样圆。她痴呆呆怔楞楞、直直地看着随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曙光,渐渐显出全身的轮廓的母亲!接着,她的眉眼同时集聚起来,两边的眉峰在鼻梁上端碰在一起了。她的嘴唇抖动着,牙齿紧咬着,左手颤抖地挪到胸口,紧紧地撕揪着衣襟。她的心象堵塞着一包钢针;她的眼睛在开始模糊!
“孩子!啊……”杏莉母亲料不到这个消息会使女儿痴呆在那里。巨大的悲痛又来到她的全身。她抢上去抱住女儿,痛哭失声。她猛然发觉女儿也在恸哭,孩子的眼泪和自己的眼泪流在一起了!她再没有力量控制自己,她忘记了一切!她的身子无力地往下瘫痪,结果双膝跪在地上,两臂紧紧抱住女儿的腿干,痛哭着叫道:
“孩子,你妈有罪啊!妈对不起你……我该千刀万剐……”
母亲边哭边诉地断断续续把事情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女儿。姑娘的情绪飞速地变化着。刚上来她痛恨她的母亲和王长锁,她不能原谅他们为了保住他们的生命替王柬芝当腿子、不把汉奸告发出来的行为。接着她又可怜她的母亲和王长锁,同情他们的不幸,过着这末多年的昏天暗日的生活。而后来,她又把她的同情心推翻,一点怜悯他们的心也没有了。虽说他们是她的亲生父母,有了那种关系才有了自己的生命;可是,姑娘认为那是不正当的关系,是堕落,是耻辱。但是,在杏莉把她母亲和王长锁的罪过同王柬芝的罪愆相比时,她把对母亲他们的恨完全归咎到王柬芝身上。这样一来,她甚至觉得母亲和王长锁是没有罪的。
杏莉的心情来回地变换着,痛苦着,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她低头一看,母亲还在抱着她的腿哭,热泪把她的裤腿都浸湿了。她立刻把母亲搀起来,抽泣着说:
“妈,听我说……”
“孩子,你去告发吧!你妈和那不是人的坏东西一块死了也情愿,这样的日子我早晚也活不下去了!孩子,我是为的你,和那可怜的长锁……”
“妈,你说得对,我要去告发!妈,咱不能昧着良心,自己有罪也该去自首。你们是被王柬芝逼着干的,我看政府是会宽大的。妈,你别怕。”杏莉说着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转身要走,可又被母亲拉住了。
“孩子,你说……”母亲带着深切的耻辱和痛苦说,“你不记妈的仇?你认长锁是你爹?”
杏莉的心中刺痛了一下。她望了那可怜的不幸的母亲一眼,没回答,走出去了!
东方放亮了。
勤劳的农人,已经起身整理工具,准备上山下地了。日夜忙碌的女人们,眨着微微发红的眼睛,打着倦困的哈欠,开始拾掇锅灶做饭了。一会,从烟囱冒出蓝色的轻烟,和灰茫茫的薄雾混在一起,象是给苏醒了的山村盖上一层薄纱。西山顶上的块块小云朵,在人们还看不到旭日的时候,它们就被朝霞烘得艳红,宛如一缕缕点缀在白玉上的彩翡。
杏莉才出二门,迎头碰上王柬芝。王柬芝的出现并非偶然。当他发完电报后,就走到妻子的窗前,想听听里面的动静;里面的哭声吸住了他,接着他全身沁出冷汗……杏莉象见到狼,恨不得上去揪住王柬芝,咬他几口……但是一想到他有枪,她就装作无事的样子向外走。王柬芝却用胳膊把她挡住:
“杏莉,什么时候回校里去?”
“哦!今天早上就走。”她用力镇定自己。
“多住几天再走吧。我还有事同你商量!”他微微笑着。
“那好。等我回来再说吧。”杏莉想赶快脱身,说着又要走。
“你上哪去?”他又拦住。
“我去找德强,一会就回来。”
“等一等。进屋去一下,我有几句话和你说。来,进去吧”
杏莉踌躇一霎。心想,硬不进去他会怀疑的。就硬着头皮跟他走进屋。
那淑花还没起床。她一面在朱红的花缎子被面上撩摆着大腿,一面无聊地轻声细气地瞎哼哼。一见王柬芝,就嚷道:
“哈哈,你到底回来……”她发现后面跟进来的杏莉,扫兴地咽回后半句,哼一声鼻子,把屁股朝里一扭,用被蒙上头。
杏莉又恨又厌地瞪她一眼,背着身子站在炕前。
王柬芝溜达着,随手把门插上了。
“爹,你闩门干么?”杏莉吃了一惊。她叫“爹”很别扭,但她还是聪明地叫了。
“嘿嘿,你表姑还没起来呢!”他阴沉地笑笑,使杏莉更感恐怖!接着他几步抢到杏莉跟前,脸变得异常阴恶,严酷地问:
“杏莉!你要上哪去?!”
“我到德强家去!”杏莉也失去平静,心崩崩地跳起来。
“你要叫人来抓我!”他恶毒地抽动着脸上的皮肉。
“抓你干什么?”杏莉的脸唰地变白,胸脯在起伏。
“哼!你们说的什么,还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是汉奸,你要抓我!好,咱先来看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
淑花见势吓得缩成一团,浑身哆嗦。
杏莉脸色煞白,她并不是害怕,她眼睛里放出利剑般的光芒,愤恨地说:
“王柬芝!你要杀人!你,你这个老汉奸!你要是知罪就去向政府自首。你杀我,哼!也活不了你!”
王柬芝冷笑一声,把匕首倒握着,软下来说:
“杏莉,你我毕竟是一家人,我哪舍得害你呀!两条路:你不坏我,我就放你,等夜里派人送你到牟平城去,有荣华富贵你享;你若是告发我,可别怨我无情,那是你自己找死啊!”
杏莉浑身发颤。在这个手持利刀的大汉奸面前,她显得多末无力啊!她想呼喊,可是这深深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住宅,谁能听到呢!她真有些后悔,不该进来了;自己死了是小事,而这些汉奸就抓不到了。但她的神经没有错乱,脑子一动,心想先答应下,抽空子再去报告……于是改变口气说:
“我一时糊涂,告发了还害着我妈。我不去啦。”
杏莉呀杏莉!聪明伶俐又单纯幼稚的姑娘,你用这些话能骗过老奸巨滑的王柬芝吗?你哪知道敌人的毒辣啊!?
“呀,到底是知道好坏的姑娘。到城里可好呐,日本军官又阔气又大方,对咱女人可客气啦……”淑花见杏莉软下来,笑着扭过胖腰肢,谄媚撒娇地劝说着。但被王柬芝的严厉眼色逼回去了。
“这就好。”王柬芝说,“你就在这屋里待着,有人送饭给你吃。”
杏莉一听,急了!忙说:
“我要去找德强,好捎信请个假呀,不然他要来啦!”
“这不用你烦愁。我会去找德强!”
杏莉知道坏了。她立时忘记一切,冲过去就开门。王柬芝一把将她揪住,喝道:
“你跑哪去!”
“你要杀人!来人啊……”杏莉惊呼,不顾一切地反抗。
王柬芝的手指被咬破。刀掉到地上。两人拚命地撕打起来。
淑花刚上来吓掉了魂,后来见王柬芝的刀被打掉,就光着屁股跳下炕,把刀拾给王柬芝。王柬芝把杏莉撩倒在地上。
杏莉叫喊挣扎!
“快!”王柬芝叫道,“快拿东西,塞住她的嘴!”
杏莉的嘴被淑花用毛巾堵住了。王柬芝凶残地向她胸口刺去……又向她肚子插进一刀。
血——青春的热血,在晨曦中迸溅!
王长锁早晨起来挑担水饮了牲口之后,拿着竹笤帚到里院来打扫院子。他刚进王柬芝住屋的院门,就听到有喊叫声。他忙向发出叫声的门口奔去。可是门推不动,他从门缝向里一看:天哪,大事不好!王柬芝在杀他的女儿——杏莉!他摸起砖头就砸门……
王柬芝一听有人,忙从枕头下抽出手枪,开门冲出来。
王长锁见势不好,转身就跑,大喊大叫!
王柬芝尾追不放!
一个细条条的青年,穿着一身已褪色的军装,两手插进口袋里,满脸流露出喜悦的光彩。他那对黑大的眼睛,更显得有神而英俊,只不过现在里面含的善良温情的成份比过去更多些。他漫不经心地迈着敏捷轻快的步子,走近杏莉家的大门口。
突然,一阵叫嚷声和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使他立刻停住脚步。他脸上的喜色、眼里的温情几乎同时消失,随即换上紧张、警觉和勇敢的战士表情。他迅速抽出两手。
就在这青年的感情骤然变换的同时,一个人猛地冲出大门,枪声也随之响了,子弹打在门板上。那青年机灵地把身体闪到门旁,两眼紧盯着门口。
王柬芝提着还冒烟的手枪窜出来。青年见势来不及多想,等王柬芝跑到跟前,他飞快地抢上去把腿叉开,噗嗵一声,王柬芝那瘦高的身体被绊倒在地上,嘴里啃满一口土。青年再上前一脚,踩住他伸向右前方握住手枪的手脖子,一把将枪夺过来。
王长锁跑出好远,听到这摔倒的响声,回头一看,就急忙跑回来,喘吁吁地叫道:
“啊!德强,德强啊!是你呀!”他见德强有些迷惑吃惊地看着他,又说:“他杀杏莉……是大汉奸……”
“什么?!”德强禁不住浑身一震,紧盯着王长锁的脸。
王长锁抽泣着,忽然叫道:
“德强,快!快去抓吕锡铅,也是汉奸!别叫他跑了!”
德强一听,来不及再问,这离学校很近,怕吕锡铅闻声跑掉,就把已经摔伤的王柬芝交给王长锁看管,提着枪直奔学校去了……
王长锁照躺在地上的王柬芝狠踢一脚,怒骂道:
“你这兔崽子!……”
王柬芝摔得并不重,只是装着爬不起来。他见德强一走远,猛地跳起,照王长锁胸前狠狠一拳,立时冲进门去。他慌忙地跑进屋,回身把门闩上。他打开箱子,把译电报的密码本揣进腰里,又抓起掉在血泊里的那把匕首,眼睛四下扫了一遍,没找到淑花。他要杀死她,以防她泄密……。他听着前面王长锁的砸门声,也来不及再找,把刀插进腰间,推开后窗,跳进花园里,开开后门上了大街……
娟子听到枪声,急急向南赶来。街上有好多人,都惊恐地朝枪响的地方跑去。
昨晚开干部会,大家讨论了王柬芝的老婆和长工的事。经过分析,都觉得里面有文章。就决定今天找杏莉母亲和王长锁谈谈,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
娟子正走着,猛见王柬芝匆匆从南走来。看样子他很紧张,别人和他打话也来不及说完,只是一个劲地走。娟子心里一动,就迎着他走上去。
王柬芝一发现她,略一怔,就先开口说:
“秀娟,妇救会长!是怎么回事?哪里打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