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探险家-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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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谱的空白部分画了个量瓶,上面是恶魔般的头颅和交叉腿骨的图形。
〃弗朗西斯·斯特德画的。
〃库克医生说,〃他给我俩一人做了一个,都是仿造的,他甚至还仿造了一个自己的头颅,可惜我忘了什么样。
〃库克医生审视一个裸体女人。
对这个不经意的讽刺,他肯定不会视而不见,但他还是把这幅漫画挂在了自家的墙上。
这房子里到处都有曾经属于弗朗西斯·斯特德的东西。
我真想问他,每次坐在书桌旁抬起头,他怎能容忍看到这些东西,想起弗朗西斯·斯特德和我的母亲?这是不是一种赎罪式的自我惩罚,永无止境的弥补?一天下午,我问他眼下有没有什么在他看来可能会成功的极地探险。
他告诉我皮尔里正在北方,大概试图征服北极,但事实上是在拖延一次早已失败了的远征,他们从停靠格陵兰到现在有18个月了,由于人员受伤和糟糕的天气,他们没有丝毫进展。
他说,尽管不知道皮尔里的具体位置,但目前皮尔里正进退两难。
我感到很吃惊,既然知道皮尔里正在试图到达北极,不论成功的机会多么渺茫,可库克医生却能如此的乐观、自信,此时此刻他却在布鲁克林,仅仅是在为今后不知何时的远征做准备,远征的经费还有待于筹集,出发的日期还没确定。
〃难道你不担心他会到达北极?〃我问。
〃你不懂。
〃他说,〃我倒不担心皮尔里现在成功的几率,他根本就没几率。
从一开始就没有。
他和他的队伍被困在了什么地方。
最后一次听到他们消息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走了18个月了,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他们还在格陵兰岛的最南端,计划等再次下雪时往北走。
等到那时,他们的远征就超出两年了。
那个时候,皮尔里唯一真正的雄心将是能够活着返回。
他还能拖多久才承认失败只是迟早的问题。
离开前有种说法,说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努力。
他现在45岁,如果能回来的话,至少46岁了。
这些都不是猜测,都是必然的事。
报纸上也不会出现令人惊讶的大字标题。
只有那些容易上当受骗的人才依然在等待皮尔里抵达北极的消息。
皮尔里本人心里清楚,全世界所有的探险家心里都清楚。
皮尔里北极俱乐部的有些会员心里清楚,正不顾一切地向媒体,向其他会员封锁消息,俱乐部开会时,那些会员人是不到的,但钱照交。
当然,我不会公开说这件事。
我不愿把自己同行的坏影响留给那些一两年以后有望支持我征服北极的人们。
〃他叫我别去想皮尔里,说到这名字时他发出冷笑,并且提醒我,任何一次远征成功与否要看准备工作做得如何。
他说:〃与其去5次北极却只能弄点吹牛用的新材料,倒不如好好地尝试一次。
〃他说,自从1892年以来,皮尔里已经去过格陵兰好几次了,每次都带点能打动俱乐部成员的什么名堂回来,不让人们注意他又没抵达北极。
他带回来三颗陨星,称其为星石,借给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博物馆的馆长莫里斯·杰瑟普同时也是皮尔里北极俱乐部的会长。
他还带回来6个爱斯基摩人,在他的照顾下,4人死于肺结核。
库克医生挥了挥手,似乎想把一切有关皮尔里的思想从我俩的脑子里抹去。
在布鲁克林,每个人都认识他。
一个周六下午,我跟他一起在布希威克街上散步。
他左臂搭着夹克衫,右手拿着帽子,见到一家小旅店的看门人时,举起帽子同他打招呼。
那人也脱下帽子以示回应。
他又举起了帽子,这一次是对着一个站在自己商店门口的珠宝商,等库克医生走过,那人走进商店,好像他是专门跑出来跟他打招呼的。
在默特尔线的高架火车站候车室,他简短地跟人们交谈,我发现这些人都认识他,可他却不认识。
人们之所以亲近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有名气。
他好像从没发现谁没意思,觉得人人都具有魅力,别人说话时总是专心致志地倾听,这博得了大家的欢心。
他并不开朗,但当他以自己特有的直率朝大家笑时,他便释放出那种绝对的自信,好像这些人赢得了一个具有非凡洞察力的人的赞许,好像每个人的生活、每个人的工作从某种角度讲都是很难的,或者说是很有价值的,唯有他和这些人才能意识到。
在布鲁克林,我俩要么步行或坐火车,要么开着那辆富兰克林牌轿车到处跑,像是只有一辆车的游行队伍,布希威克街上的人们向我们打招呼,人人朝我们挥手,和善地取笑他的这辆〃飞(非)马车〃。
纯属偶然,这辆车与一个众所周知遭遇灭顶之灾的北极探险队同名。
多数人都取笑他不可能让这辆车载着他去北极,然后返回。
〃你应当把那些爱斯基摩人留下。
〃我们飞驰而过时,有个骑马的人叫道。
库克医生告诉我,这笑话指的是有一年他从拉布拉多带回布鲁克林12个爱斯基摩人的事,我感到很吃惊。
他在自家院子里搭起两座大帐篷让他们住下。
〃我对待他们比皮尔里好。
〃他说,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惊讶。
他说,在布鲁克林,他们尽可能地像爱斯基摩人那样生活,当地人自始至终都在透过围墙上的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冬天,周末,他和这些人坐上狗拉雪橇在布希威克街上奔跑,狗在狂吠,吃惊的布鲁克林人成群结队徒步跟着,试图赶上雪橇。
尽管他服侍周到,但当其中的一个爱斯基摩人死后,他同意了他们返回拉布拉多的请求。
〃我在布鲁克林很有名,但在曼哈顿却不为人知。
〃他说。
他说,开着富兰克林轿车进曼哈顿麻烦得很,那里的街道很窄,很拥挤,汽车和马匹挤得太近,马很不乐意。
第一次我俩一同过桥时,我看见一辆毋须马匹牵引的汽车把十几匹马惊得前蹄扬起,马车上的车夫、乘客和货物全都倾卸了下来,马儿的前腿高举,危及行人,大家朝那司机尖叫,叫他〃弄匹马来拖车〃。
一周里面有好几次,我俩乘高架火车跨过布鲁克林大桥去曼哈顿。
如果去的地方不通火车,我俩就赶马车去。
他说,他喜欢这样,不喜欢租车,因为出租马车车夫是出了名的喜欢偷听,爱传流言蜚语。
他说,这样旅行我能看到并了解曼哈顿。
有时候,对于这城市的布局和排列,我好像的确是在接受辅导,他说,为了做好自己的工作,我需要更好地熟悉这里,就像我熟悉圣约翰斯一样。
〃从南到北纵向的称作大道,从东到西横向的称作街。
大道比街更长,相隔得更宽,比街更多。
街是编了号的,而有的道既编号又有名字……〃他一声不吭地继续赶着车,一连几个小时在城里疾行,仿佛寻找什么遗失的东西,我在他身边仿佛仅仅是给他做伴。
我俩以不亚于疯狂的速度,从东到西、从西到东,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朝北而去,除非有什么道路作为捷径,基本上是绕着中央公园的边缘走的。
我想,在我到来之前,这难道就是他消磨空余时间的方式?尽管他劝我要有耐心,也许这就是探险者焦躁不安的一种征候。
他在家里,而不是在他喜爱的远征途中,因此他无法安心地坐下。
有一次,在即将外出游走之前,我经过书房,库克太太正准备离开,尽管依然时值9月,但她浑身裹满了毛衣和外套。
我在她家已经住了好几个星期了,可与她见面还是第二次。
库克医生偶尔提到她,通常都是传达她的歉意,说她的〃状况〃不容她与我共度时光。
我打了声招呼,她咕哝着应答了一下,听起来似乎对我很生气,好像是受我的鼓动她丈夫才如此疏忽她的。
当我俩单独在一起时,我还是没叫他〃库克医生〃。
虽然明白不叫他〃父亲〃的道理,但我依然无法让自己那样称呼他。
称他〃库克医生〃,让我俩即使在私下也保持着那种伪装,在我看来是不合适的。
我称他〃你〃,很尴尬,尤其是在他经常叫我名字的情况下。
我俩单独在一起时的叫法与有旁人在时不一样,但很难用文字说出哪点不一样。
他谈起曼哈顿,好像这城市不是为住在那儿的人们建造的,而是为那些前去揽胜的人建造的。
我们仿佛是在穿过一座巨大的名叫曼哈顿的博物馆,里面展示的是全世界所有的民族和文化,陈列着社会各阶层各层面鲜活的展品,最新的技术发展,所有已知的职业,所有已知的语言,各种样式的服装,各式各样的技艺和娱乐表演。
我差一点觉得他似乎要指着坐在一辆马车上的两个人,一个中年,一个少年,两个来自布鲁克林的游客代表,年长的那个也许也正用手直指着我们。
一开始,我理解这是布鲁克林人的自卫的本能,大概是比不上河对面的对手之后,所有居民似乎觉得在曼哈顿应该装出的一副孤傲、轻蔑的姿态。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
怀疑,内心矛盾。
他好像是在评判这座城市是否能够满足某种目的,可他无法确定,始终无法确定。
每次旅行完,当我们跨过大桥回到布鲁克林时,他默不作声,一副极不满意的样子。
我们去看歌舞杂耍,虽然他觉得台上的丑角好笑,但也花了同样多的时间关注那些观众,不论他的注意力放到哪儿,他都饶有兴趣。
一个下午的晚些时候,他来到书房,我正在看《白鲸》 ,这是他推荐的一本小说,说是能帮助我理解〃他探险的本质〃。
〃我得出去走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抓着手背,指甲在皮肤上刮擦出声响。
我俩坐着他的马车跨过大桥,来到下东区的赫斯特街,这里是犹太人群集的地方,是手推车集市,即使是下午的这个时候,这里依然很拥挤,我简直分不清谁是小贩,谁是顾客。
一群黑头发、黑眼睛、黑胡须,头戴毡帽、身穿厚重大衣的男人分出一条道来让我们通过,他们的眼睛茫然,好像根本就没看见,只是感觉到前面有障碍物。
〃他们都是犹太人。
〃库克医生说,〃但都不是来自一个国家。
他们语言不同,因此需要学英语。
〃〃搬运工。
〃他说,像是在指着纽芬兰的一种长不大的树木。
男人、女人和孩子背负着一堆堆没有完成的服装,艰难地从一家血汗工厂搬到另一家血汗工厂,重压之下他们的脸几乎快贴到地上。
好像是经过了什么灾难之后,一切都在重建,人们以这样的速度干活,以为会有止境的。
〃可这永远没有止境。
〃库克医生说。
一个披着头巾的女人,下巴下系了个蝴蝶结,被一大捆用带子扎牢的男式衬衫袖箍压得步履蹒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