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探险家-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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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一开始,人们普遍认为我父亲是个不负责任、嗜好浪游的人,他抛弃家人的做法不可原谅,但总有那么些传闻,模棱两可、毫无根据的传闻,说是因为要逃避我母亲,父亲才去参加远征的,爱德华叔父似乎也这样认为,但不肯公开这样说。
我记得有一次摩西问过我:〃你爸宁愿肏土著婆娘,也不肯肏你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现在,事情似乎可以这样解释:一个与其说是自愿倒不如说是被迫前去远征的人终有一天会被远征逼疯,或者被他的妻子、被她的古怪逼疯。
即使他去了北极,即使她死了之后,即使他多少年都没见过她,但他是无法忘记的。
人们看着我好像在问:有这两个如此怪谲的人作父母,这孩子将来会是怎样?就在爱德华准备前去纽约打理我父亲的后事时,他收到一个自称〃斯特德医生同事〃的人的来信,说我父亲租过一套几乎没有装修过的公寓,没去远征的时候他在布鲁克林的一家医院为穷人看病,有一点点薪水。
他死了,没立遗嘱,银行里只有140美元,除衣物和书籍外没有其他财物。
达夫妮叔母决定,这笔钱将由他们为我托管,直到我21岁。
爱德华叫我父亲的同事按照他所认为的合适的方式处理那些衣物和书籍,因为把这些东西邮寄到纽芬兰的费用比它们本身还要贵。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关于我父亲的任何新消息的报道。
爱德华叔父说没有意义再等到明年6月,到那个时候库克医生报告中提到的捕鲸船才会例行公事似地驶进麦考密克港。
他的意思是,没有意义要等到那时才为我父亲举行葬礼。
所有报纸都与皮尔里的看法一致:即使有这个可能,如今斯特德医生也无生还的机会了,更不用说捱到明年6月。
在报上刊出的那则讣告中,爱德华没有给那些不了解我父亲的人透露丝毫这样的信息,透露他如何背离众人期望他终生追求的正业,透露他如何荒度了过去的10年,如何死去的,而是:〃弗朗西斯·斯特德医生,圣约翰斯市艾尔弗雷德·斯特德医生与其妻伊丽莎白·斯特德(娘家姓哈得逊)之子,于1892年8月17日辞世。
其子德夫林、弟爱德华·斯特德医生、弟媳达夫妮(娘家姓杰斯帕森)悲痛至极。
其妻阿米莉亚(娘家姓杰克曼)早已仙逝。
〃房子不远的墓地里,在埋葬自家亲人的那块地上,一块刻有我父亲姓名的墓碑在我母亲的墓旁竖了起来。
这是一次简短、非公开的葬礼,由一位长期找爱德华叔父看病的牧师主持。
达夫妮叔母哭了,不过好像更多的是为我而不是我父亲,因为她不停地看我,试图微笑。
在爱德华叔父的脸上,那天获悉父亲死讯时我见过的那悲痛的阴影依然挂着,但他没有也不能摆出比这更伤心的模样。
父亲的墓碑象征着他最后未被标示、不为人知的安息之地。
墓地里还有其他人的墓碑,他们大都死在海上,尸骨根本就没找到。
〃可怜的人!〃达夫妮看着墓碑说。
可怜的人,我心里在想。
对我来说,这碑石、房子里的那两张照片、〃可怜的人〃这几个单词、在红石屋他曾住过的房间的图片、报纸上有关他失踪的报道,这些是他一生留在这世上的全部结果。
我努力把自己也想成是他存在过的一个结果,但做不到。
达夫妮每晚依旧大声读书,有时在楼下,有时在我房间里。
我注意到,夜复一夜地这样苦读,她的声音有时会变得沙哑。
她会频繁地喝放在椅子旁边的一杯水,每读完一页便喝一口。
〃干吗不让我给你读?〃一天夜里,我问道。
从此,我们轮流朗读,每个晚上书要递来递去两三次。
有时,她得把头伸过来,看我指的单词,帮我认字。
对于我不认得的单词,我学会了发音的诀窍,学会了根据上下文猜词义的诀窍。
〃你干吗不去为盲人朗读?〃爱德华说,〃至少那样你大声读书才合乎情理。
〃〃两人同读一本书就这样。
〃达夫妮叔母回答,〃要么三人也行?〃可我们刚一开始朗读,他便跑上楼去听他的胜利牌留声机了。
我喜欢这样两人结伴着阅读书籍。
它有别于一同目睹某一真实的事件,比如她带我去参加的像音乐会和戏剧这样的演出。
相互间大声的朗读就像是在合作编织什么不断发展永无穷尽的秘密。
我俩心照不宣,从不谈论两人之间读过的书,仿佛我和她都不想知道对这些书的印象是否不同或如何不同。
我觉得每天都有这么一段时间,我的脑子反映了她的思想,我喜欢这种感觉,哪怕它仅仅是幻觉。
一天晚上,我们读完书后,她说:〃我想让你懂得,发生在你父母身上的事并不意味着会发生在你身上。
你不是你父母的结果。
你就是你,德夫林。
懂吗?〃我点点头,如释重负,感激她说了这话,感激她不仅猜到我需要有人来安慰自己不会最终沦落成我父母那样,而且还猜到我终日惶惶,不敢鼓起勇气向她说明这一点。
她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好像她努力说服的人不仅是我,还有她自己,但这没有关系。
她也需要安慰,也情不自禁地抱有疑虑,尽管都是些转瞬即逝的想法。
我17岁那年的冬天,爱德华向达夫妮建议要我去他诊所做个体检。
他说他觉得我看上去跟平常不一样,也许没什么,但还是小心为妙。
第二天放学后,我去了诊所,扫了一眼那块已经没有我父亲和祖父的名字,只剩下爱德华名字的招牌。
走进诊所,我瞥了瞥爱德华诊室对面的那扇门,依旧没变,上面写着〃弗朗西斯·斯特德医生〃。
爱德华甚至连再找一位搭档的话也不说了。
候诊室里,我前面有好几个病人,可等他看完的那个病人出来,他把我叫了进去。
〃坐下,德夫林。
〃他指着桌旁自己对面的那把椅子说。
〃你觉得我哪点跟平常不一样?〃我问。
他摇摇头。
〃这里是我俩见面最好的地方。
〃他说,〃最保险的地方。
〃有好几秒钟,他胳膊肘搁在桌上,手指相互搭着做成一个牢笼的形状,没说话,仿佛在考虑,在试图预见我对他要说的话可能会有什么反应。
他往后靠了靠,转动椅子,背朝向我。
〃我有封信。
〃他说,〃是弗雷德里克·库克来的信,所有报纸刊登过他写的关于你父亲失踪的报告,就是那人,记得吗?〃我点点头。
〃这封信是写给你的。
没有直接寄给你是因为库克医生不想让达夫妮看见。
遵照他的建议,我也没看,不过我相信这里面没有……假话。
我决定,除了你,这事我对谁也不说。
相信看了这信后,你也会觉得谨慎是明智的。
〃我的心在狂跳。
以前,从未有成年人像这样对我说过话,更不用说爱德华叔父了。
〃他干吗要我向达夫妮叔母保密呢?〃我问道,〃难道她认识他〃〃当然,你根本不需要看这封信,不必看这封信。
假如你愿意,我可以把它一烧了之。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壁炉。
〃没看这封信之前,很难保证我会保持谨慎。
〃我说。
以前,我从没用过〃谨慎〃这词,从没如此一本正经地对任何人说过这词。
但在这种情势下,似乎不模仿他说话的口气不太可能。
他耸耸肩,〃即使你能保证,你可能也会改变主意的。
我在这儿只不过是为库克医生扮演一个类似'信使'的角色,一个中间人。
假如你非要看这封信,那看了之后,你可以做自己认为恰当的事。
我觉得我知道你会做什么事,不过,也许我会猜错。
〃〃我也可以把信给达夫妮叔母,让她先看。
〃我说。
他摇摇头,〃我不愿让你太晚了才后悔没有及早选择谨慎。
我觉得你必须当着我的面看,然后把信还给我。
〃〃好吧。
〃我说,难道看了这封信会对我或达夫妮有何伤害?为什么库克医生等我父亲死了3年之后才写信给我讲他的事?我猜想他的信里有我父亲的消息。
我想不出别的什么理由来解释他为何写信给我。
也许,他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也许他认为如今我已长大成人了,该明白这些事理了。
爱德华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曾经是白色,可如今成了黄色的小信封,很平很薄,看上去里面好像是空的。
信是封着的,除了我的名字外,上面什么也没写。
这信一定是装在另外一封写给爱德华的信封中寄来的。
〃我去后台站站。
〃爱德华一边说,一边站起身,绕过桌子,把信递给我。
〃10分钟后回来。
〃他走到与我进来的那扇门相对的另一扇门,缓慢地把它推开,走到外面,然后又缓慢地把它合上。
我拆掉封泥,撕开信封的一个角,抽出信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这信纸看上去很陈旧,要是不好好地拿着,好像会破成碎片。
折叠的地方被压在一起,像是被熨斗烫过,或者被什么平的重物压了数月。
笔迹是草写的小字,潦草得几乎没法辨认,两面都有,一直写到信纸背面的底行,最后几行字挤在右边的页边空白处,仿佛写信人已经用完了自己的信纸。
我亲爱的德夫林:我一直在想你。
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说这话很奇怪吧?说这话我也觉得奇怪。
但在我写信的地方,在世界的这个角落,在我生命中的这个地方,一切都好像很奇怪。
在我写信给你叔父时,我原本早该出发去南极探险了,而不是在尚未离开码头的船舱里,在酷热的里约热内卢。
从我提笔写这封信的时刻起,我下船的次数还不到6次。
去年春天,就在我们准备出发前,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攥住了我的心。
我想象着皮尔里从北极得胜而归的情形。
在我梦中,宣告他大功告成的报刊头条频频出现,我只得下令所有报纸不得上船。
皮尔里从未在公共场合承认过我和你父亲在远征北格陵兰期间救过他的命。
在一次暴风雪中,他的腿被船的舵柄压成粉碎。
要是遇上医术差一点的医生,他必死无疑。
德夫林,最平凡的事情似乎是最有先兆的。
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之所以陷入这样的状态,是因为我一直在犹豫不决,该不该向你吐露这个秘密。
我发现自己事事都犹豫不决,甚至连最简单的决心也很难下定。
我听说皮尔里20岁时在给他母亲的一封信中写道:〃我要出名,必须出名。
〃他比我强在为实现目标他可以不择手段,而我……我却缺乏那种铁石心肠,对于探险这种事,恐怕那种心肠是必不可少的。
德夫林,除了你,没人知道我正在经受着折磨。
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