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女人-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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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子的母亲用力剜了我一眼,这一眼又红又潮湿。人是有些龌龊与委琐,可是剜起人来,依旧锋利无比。
我的处境现在是下风区,山民的愤恨如烟气一样,迸溅着火星,从我头顶飘移而过。他们一定想把我的躯体切割成一堆碎块。我很孤独,也很清寂,但我受不了这样的孤独与清寂,心里说不出的悲凉像风一样飘远了。
我悠悠地感到——悲痛如带着酸味的空气一样无孔不入。空气是没有重量的,可我分明感觉到了悲痛的沉重,它既沉缓又锲而不舍地缠绕着我,仿佛要把我勒索成为一张干瘪的皮囊。
我的泪水从双眼涌出。那一刻,我曾经怀疑自己的眼泪是黑色的,要不为什么我的眼睛因眼泪的出现而漆黑一片呢!
我强大的痛苦终于把声音挤压出身体,尖细得如同刺枪。我在牛子的灵前放肆地痛哭着,不过哭喊出的每一个字都在瞬间自我过滤,可以说哭的很有分寸。然而,一种莫名的悲凉如同闪电一般在我心头飞蹿,今日敢于藐视我的人,是不是就是我明天的对手?
丁香扭动着蛇一样的腰身,来搀扶我。她都十六岁的人了,好像从来没有转化成人形,终年是缠绵的行走,如水一样。为此,我一直不放心让她来带我的青杨,她很可能步叶儿的后尘。
就在我被丁香扶起,停止了哭声的那一刻,牛子的棺材被抬起。笨重的木棺摇晃着,如半空中吊着的巨钟,荒芜中也浸透了超然。
因为牛子死在山林外,所以按山林里的风俗,除了灵棚不能设在山林之外,更为严格的是坟墓也绝对不能安放在山林里。不然,他的亡灵会给山林带来不吉利。
可怜牛子一生为山林做出那么大的贡献,死了,却连一片葬身之地都没换来。不过牛子的坟地是我精心挑选的。三十里外的山林边,那里风光很柔媚,草地上宁谧的小花,潜蕴着*心扉的气息。
我身边这个没有血缘的亲人,就这样决然地弃我而去。
他走的很悲壮,可以与划落夜空的流星媲美。在我无奈之时,我真希望蓦然回首,往日的他,欢笑着站在我的眼前。
很长一段时间,我是在这种无望的企盼中度过的。
过年了,我仍旧感到困惑不已。照例是山民的几个小节目,唱唱山歌,耍耍狮子。都是老一套,没多大意思。炮仗也像往年一样,因山林防火,只能让男人们套了数辆马车,拉着小孩去山林之外放去了。
我的阁楼死气沉沉,毫无一点喜庆之色。青杨吵闹着要去看放炮仗,我让李妈和丁香护着去了。女儿太小,不知道母亲在什么情况下,需要她来充实自己孤寂的灵魂。
我一个人走出阁楼,想去找几个婆子推几把牌九。大过年的除了玩玩钱,再没有别的热闹事儿了。
我来到三柱嫂的洞外,只听得里边大吵大嚷闹成一片。细细听去,我脸面立时大变!噗通一声坐在台阶上。
山林的阵阵林涛掩盖不住山洞里的一片哗然。
马三柱的女人说:
“听说太太是一条白狐狸精投胎转世。有一天早上,李妈子进去送洗脸水,只见床上耷拉着一条狐狸尾巴。太太却睡得很熟,可见是显了原形。”
另一个老妈子说:
“不止是这一次呢!飞絮小姐跳悬崖时,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太太露出了狐狸脸——这是几个小丫头说出来的。”
还有一个老婆子抢着说道:
“一定是她使了什么妖法,害死大小姐,想自己独吞家产。”
于是,这些胡言乱语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离奇,还要接着往下滚动着:
“可不是!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厉害呀?”
“她再做我们的主人,这山林不倒霉才怪呢——”
“明年快让大小姐出来理事算了。全山林的人们都动员起来,让她滚回她江南的娘家去,把她娘家的人克死算完。”
“灾星,白狐狸精,妨刀主,迟早会把大小姐克死的。”
“你们说说,她来山林以后,给我们饮马川的人带来多少灾难,死了几个主子、几个山民?根生老爷、飞絮大小姐、绿柳小小姐、二奎、三柱、李四友……这简直数也数不清了。”
“好了,你也别一五一十地混数了。狐狸就是狐狸,连下人都要勾搭,听说牛子死的时候,她搂在怀里又亲又揉搓,看了都恶心死了。”
“其实,怪雷要劈死的不是石碑底下的白狐,而是太太。听李妈说,下雨那天可巧她又见太太和牛子亲热。老天爷看在牛子的份上就放了她一码,把石碑和白狐捎带着劈死了。可悲,白狐倒是成了替死鬼。”
“这是真的吗?以后千万要注意,不能让栓柱、六指他们靠近这个险恶的女人,万一给勾搭上了可就晚了。”
“那可是真的。栓柱和李妈分明看到,下雨那天,牛子是从她的骚窝子里边滚出来的。”
“听说太太的那个玩意长得特别大,配个公毛驴差不多。”
……
我没法再听下去了,我也不能再听了。这些话就像蛀虫要掏空朽木一样,令人防不胜防。
回到阁楼,我感到很渴,想喝酒的同时又想喝茶。我破开嗓子大喊起来,但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大年三十,我过得是多么秽气。
我自己拿出镜子照了又照。
我的脸是光滑的,连一根狐狸毛都没有。我多少有些失望。我又解开衣领寻找,还是没有。我正要*衣裳细细观察,一个老妈子站在门外说:
“太太,李四友的女儿金枝要进来见您。”
我的周身马上像注入了鲜活的热流一样。
在众人的眼里,我是一个灾星,可是竟然有人情愿向我这个灾星靠近。我打心眼感激来登门求见的人。
老妈子见我不回答,又问了一遍:
“太太,金枝丫头要进来见您,您见不见?”
我把扣子扣好,把镜帘子放下来说:
“大过年的,既然来了,怎么能有不见的道理。让他进来!”
金枝跑上阁楼,惨白的脸蛋如天空孤云一样忧郁。她进来以后噗通一声跪倒在我的面前说:
“太太,我来求您,您快去救救我娘。”
我双手把她搀起来,命老妈子倒了杯茶,问:
“你娘怎么了?慢慢说,别着急。”
金枝说:
“三天前,我和娘上集市去卖笤帚。周同带着几个无赖装着买笤帚,我上去招呼时,他们乘机调戏我。娘气不过骂了几句,他让他的爪牙给了娘几个嘴巴。娘是一个要强的人,回去不吃不喝只是一味生气。我想让太太过去劝劝我娘。”
我站了起来,拿了一件披风,又命老妈子提了一包点心,说:
“人命关天的大事,我去。六指带着大小姐去放花炮了,咱们只能步行了。”
我带着金枝,在黑洞洞的山道上穿行,老妈子在前面打着灯笼,灯笼的光线太弱了,在庞大无边的夜里,犹如一只萤火虫。我们不时地感到脚下磕磕绊绊不太顺当。夜风夹杂着枯叶,扑面而来。很冷!
我们来到四友家时,已经是后半夜。屋里没点灯,不像过年的样子。金枝用火镰子打出火来,用嘴轻轻一吹,点着了油灯。只见满屋都是捆好的笤帚,而且每把笤帚的把子上都带着一条红穗子,看上去很喜气。四嫂蜷缩在炕上,一动不动。
金枝冲着四嫂说:
“娘,我自作主张地把太太给请来了,您快转过身看看太太吧。”
好长时间,虚弱不堪的四婶才慢慢转过身子。她只顾流泪,不说一句话。
我和金枝说:
“金枝,快给你妈熬一口稀粥喝吧,多少吃些东西人就有精神了。”
金枝羞愧地说:
“太太,不瞒您说,家里连一粒米也拿不出来。”
我让老妈子帮着金枝去生火烧水,让四嫂母女先喝些热水吃一口点心。吃完点心,我坐在炕沿上,说:
“四嫂子,我知道我说再多的好听话,你也听不进去,我现在再一次求你们和我一起上山吧,我们共同生活。人生苦短,但道路漫长,你是秀才的女儿,知书达理,你要帮助我管理好山林的出入帐目,做山林的掌柜,让金枝帮助我带好青杨。”
四嫂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和我说:
“我这种人活得有什么用呀,不如死了算了。”
我说:
“好钢该用在刀刃上,你的用处在山林中还无人能比。如果像现在这个样子,就不会显现出你的价值。跟我上山吧,过去的是是非非一笔勾销,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勇敢地面对未来。”
金枝也跪在地下,冲着炕头上的四嫂说:
“娘,我们回到山林里去吧,我做梦都在山上。上了山我们就不再受那些坏蛋的气了。”
四嫂带着悔懊的神情说:
“也许命中注定我们是饮马川山林的人。咳,人是不能与命争的。”
由于四嫂几日没有吃饭,所以下炕后全身瘫软无力,根本无法行走。我对那个一同来的老妈子说:
“你还提着灯笼,我来背四嫂。”
四嫂听了死活不让背,她羞愧地说:
“太太,已经够麻烦您的了,怎么能再让您背我?”
金枝也为难地说:
“太太,您可是千金贵体,这样做是天理不容的。”
我冷笑一声说:
“什么千金万金的,就连西太后落难,不也照样走泥路、吃窝窝头!我一个山林女人算啥,也是草芥一个,不敢枉自尊大。”
镇上离山林有十几里路,我背着四嫂走了多半夜。出了镇子没多远,灯笼的油就耗干了,冒了几下火星子就灭了,我跌跌撞撞地走着,金枝时不时搭一把手。我的双腿麻木了,这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劳累的一个年夜,也是最坦然的一个年夜。人嘛,活着就该吃些苦头,要不然是不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福气。
我的心如脚下的泥土一样冰凉。回头望望整个镇子灯火通明,抬头看着山林辉煌一片。我咬着牙,坚持着,心里默默地数着自己的步子: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快到山口时,守夜的小子们才接过我背上的四婶。我的手脚已经僵直,轻轻伸了一下身腰,只感觉到甜腻的液体直冲喉头,胸口也憋得难受。我想大口喘息几下,一张口,一股粘稠的液体从嘴里涌了出来,我一头栽倒在地上。
(未完·待续)
《山林女人》六
我又一次见到根生老爷已经到了第二年的盛夏季节。这次见面纯粹不属于私人的感情交流。在这个美丽的季节里,我感到我又一次与我的温馨擦肩而过。往往奢望中的爱情,都会被坚硬的现实所淡化。
见老爷的鬼点子是淳妤想出来的,她说她是慈爱心一片、好心肠一丈的人,不忍心看着我就这样惊心动魄地消瘦下去。确实,我的身体一天一个样子的消瘦,如用菜刀削白萝卜似的一圈一圈缩小了。这种快速度的变化,让婵娟阁所有的人都怀疑,这是不是她们亲眼所见的实事。
几位胖头肥肚的姑娘,天天往冰姬坊跑,百般地讨好我,言不由衷地流露出想讨要快速清瘦的偏方。
我和淳妤想了很多天治疗我逐日清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