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女人-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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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从后门跑——”
我没有跑,在关键的时候我们要让紫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姊妹。但是就在我出枪的瞬间紫媚已经身中数弹,倒在血泊之中,我呼啸着冲了上去,对方的枪声响了,我只觉得无数的铁质的东西飞入我的胸脯。可我分明看到了周峰也中了我的枪,应声倒下。
我的胸脯与下巴一齐着地,“嗵”的一声,我看到我的血,同时我听到根生热切的呼唤。
根生
啊,多么熟悉的山路,蜿蜒得像一条揉褶了的带子。远处的青山峻岭如绿色波涛般涌动,宁静而和谐的木楼在我眼前飘摇着。我的全身感到快被寒疟洞穿一样,是因为我褴褛的破衣遮不住裸露的肉体吗?不,在我的心脏和骨子里。仿佛还残留着当年父亲葬礼中大片雪花的敲打。此时此地,我的耳边又响起一个满含哭腔的亲切呼唤:
“哥哥,你要早早回来,我在山上等你……”
接着我的耳边又响起那个冷酷的声音:
“高根生,你的同党在哪里?他们都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什么名字?名字?名?……?不说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他……”
又一个深厚的声音说:
“军座,他死了,送到太平间吧”。
……
山坡上的小路,近了,我的视力逐渐清晰起来。我趴在一个瘦骨嶙峋的后背上,深深的雪地上留下艰难蹒跚的脚印……从一角隐约可见的缝隙之中,我看到背伏着我的竟然是个女人……她的光脚踏在厚厚的冰雪上面,脚面上冻裂的口子流着血水……
我的脑袋空白一片,只记得那一天任凭拳打脚踢,任凭着吆喝咒骂,任凭着寒冷像冰针一般,直穿我的皮肉,任凭着飘落在我脸上的雪花被我余热的身躯溶化。当我昏死过去的时候,我被这个瘦弱的脊梁驮回半山的小屋,但我没有完全苏醒,我断言自己已经活不到天明。
多冷啊。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这样的冷。在一间没有窗户的黑暗小屋里,我安睡在一盘带着一丝温热的小土炕上。
在一瞬间,我从寒冷中苏醒。乘着北风从柴门的宽大缝隙间飞进的雪花,尽情地洒落在我的身上。我的目光穿过破烂柴门的缝隙,凝视着外边呼啸的暴风雪,凝视着那棵在暴风雪中顽强抗争的老树,看着在冷风中打旋的枯叶,听着树干被风揪扯的吱吱声。我的心发抖了。这些年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雪。我想到了一九三八年饮马川的那场大雪。在那个残酷的冬日里,暴风雪几乎把山林覆盖,庄严的高府、寂静的黑麂子山、蜿蜒的山路,一片片树木像尸体一样默默地躺倒了,死去了。我牵着妹妹的小手,在厚厚的积雪中穿行,没有马车,没有粮食,宿营的山洞潮湿而恐怖。妹妹盖着我的棉袄睡了,脸上挂着惊恐的神色,死神在我们的头顶盘旋。
多么相似的风雪呵,茫茫的大雪几乎把整个天宇遮蔽。我冻裂的手脚麻木地晃荡在躯体上。可是今天却是难以忍受的寒冷,我飘零的幽魂猛烈地收缩着,我不知道假如我还继续活下去,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审视我剩余的日子。
……冷呵,几乎令我难以忍受,多么像一次长途奔袭之后的困乏,全身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范泻怒呢?叶儿呢?还有一点红那妖媚的笑脸呢?……我又看见了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的心突然热了,我已经僵直的身体像被注入了一股暖流,那温热的活力一点一点地波及我的全身,疼痛也逐渐消逝着,我又一次被鲜活掩埋起来。
啊,莫不是父亲用雪白的羊皮大氅把我搂在马背上飞奔?我弱小的躯体紧紧地贴在他暖暖的胸口;莫不是娴静高雅的贞香用她长长的发丝,轻扫我熟睡的面庞?让我痒得从梦中笑醒。莫不是叶儿柔肠百结的呵气,轻拂着我裸赤的肌肤。不,我蓦然地清醒过来,这里没有关心我的亲人,这里是死亡的停留之地,这里是死神落脚的地方!
但,我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寒冷与疼痛眨眼间消失了呢?难道这就是人们经常所说的人死之前必有的回光返照吗?也许是迷信中说的我已经灵魂出窍了吗?
倏地,我的鼻翼张开了,一股淡淡的庙堂才有的香火味儿飘入我的鼻孔,又像是燃烧草药的味道,断断续续、不绝如缕。随着我呼吸的加深、加重,这种芬芳的味道浓郁起来,渗透着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我的思绪产生了裂变:一定是谁在我的尸体边点燃了一柱香火,我此刻已经肯定自己死去了。可又是谁来为我焚香送行呢?这也许是一个幻觉。不,决不是一种幻觉,我的耳鼓里,又分明地听到了一种低低的抽泣声,这声音时轻时重,带着一种深切的同情和无名的哀伤。啊!这低低的抽泣是多么熟悉,熟悉到了让我飘向辽远的往日,直至抵达无法唤起我的记忆中最深邃的地方。
“你还疼吗﹖我在你遍身的伤口上都涂上了冰片。”
天呀!这么动听的河北口音就响彻在我的耳畔。
我的四肢无法移动,可我的所有听觉却在逐渐恢复。我又听到一声长叹:
“唉——”
悠然间我仿佛又听到来自遥远的声音:
“假如你真的死去了,你的灵魂就随着香烟袅袅地飞向佛国之门吧,那里才有安定与快乐,香烟是世上最圣洁最高雅的烟,尤其是檀香。你难道忘了咱家街面的檀香铺子吗?用细碎的檀木沫加上香料。然后放到模具中挤压,你经常被铺子中做香的大师傅用水胶涂个花脸。看着你的脸就像鹦鹉的羽毛上的花纹一样,我笑弯了腰……”
香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了,我确信这是檀木做的香。我闭着眼睛不忍心睁开,我害怕这一切只是一个美妙的幻觉,就在我睁开双眼时便会立即消失。我不愿意接受钢铁一般雪亮的现实,可是人却无法躲避现实,该面对的最终是要面对的。
我努力地睁开眼,在烟雾弥漫中我看到了一位姑娘的艳影。虽然衣衫破烂不堪,但是也难以遮掩她美丽的身躯。她用黑布将整张脸面都蒙了起来,只露出一双温柔的眼睛,那双眼睛凝视着我,让我撕肝裂胆,这不是飞絮的一双眼吗?……黑色的瞳仁里略带着几分忧郁。我正要喊出“飞絮”的时候,猛然间我的心酸酸地一痛,飞絮早在几年前就跳了崖……
我的心在跳跃几乎按捺不住,莫非这陌生的境地,也能勾起我对那已逝岁月的残酷记忆吗?复苏的心脏呀,你为什么跳得那样猛烈,仿佛要撞开这布满伤痕的胸腔。也许是因为我想到了飞絮。不知为什么,近日她常常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可是这确实是应该忘却的过去,就如父亲一样都成了哀痛之后的记忆。
我的心又回到了那间昏暗的小屋,回到这个恐怖的黄昏。我最终还是没有呼唤出“飞絮”这两个字,也许这两个字太熟悉了,熟悉得让我无法启齿。我的身边传来了轻微的响动。黑暗中,距离我很近的地方,我猛然看到一个丑陋不堪的、极度瘦弱的、满头乱发的女人。一盏松油灯下,一支筷子粗细的檀香飘着袅袅的青烟,丑女人在青烟缭绕中安祥地坐着。
“你是什么人?”
我用微弱的口气问她。
丑女人惊慌失色地颤动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抓起面罩,匆匆地套在头上。惴惴地走过来,凝视着我。我看着她的双眼,感觉到尽管有些枯涩,但泛出了湖水一样清澈的光辉。她也许是对我说,也许是在喃喃自语:
“老天爷,你终于活了,你在人间的亲缘还未了却。”
我咽了口唾沫,使干硬的嗓子略微滋润了一下,又问:
“你是谁?我还活着吗?”
“你已经死了。国民党的大兵看了你几次,都说你已经死了。是我从野外把你背回来的,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
丑女人边说边用破烂的衣袖擦着泪水,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湿润的眼睛,额前的发丝凌乱地直垂下来。微弱的火光之下,眼睛里荡漾着一波满足与感激的欢乐。她带着一种动人的真切感情,努力地把悲苦与不幸深藏在心底。
因为丑陋隐去了她的真实年龄,可根据我浅陋的直观判断,她要比我的年龄大一些。她从铁锅里盛了半碗米汤,端到我的面前,然后将我扶起来,慢慢地喂我。
喝完米汤,我重新躺倒。她看着我问:
“你喝饱了没有?”
我点点头。出于好奇,我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心问他:
“你是哪里人?”
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回答:
“我是一个专看死人的人。当死者的家属领走尸体后,给我几个赏钱。”
我问:
“死人还得照看着吗?难道还有人会偷死人吗?”
她回答:
“不是怕偷,是怕狼和野狗吃掉。”
我问:
“可我们也不认识,你救了我不怕受连累吗?国民党的残暴并不亚于日本人。”
我看到她的眼睛又一次涌出泪水,然后面朝墙壁,轻轻地拭去泪水,又转过身,叹了口气,平静地说:
“你别问我是谁,我也没必要知道你是谁。因为你被扔出来时,我只是感到特别想让你活下去。假如你是一个坚强的人,你一定要挺过去。”
我把奇怪的感觉对她说了:
“大姐,我趴在你的脊背上时,我就感到我还活着,紧接着我就像看到我妹妹。”
她说:
“我是一个孤独的人,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在你养伤的这段时间里,我可以成为你的姐妹,可是你一定要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你不要随便走出这间小屋;第二,养好伤后你立即离开这儿,永远不要回来找我。”
她的这两个条件给我不平静的心中更增加了一种神秘感。在这漫漫三个多月的时间内,她照顾着我,知冷知热像对坐月子的产妇一般。她在地上铺了一些柴草,为她自己搭了一张铺,又把一些烂布洗干净做了一副夹被。她为我梳理头发,修剪胡须,又小心地为我换药,烧水擦身。我感觉到在我的一生中,两个曾经属于我的女人也未能像她对我这样尽心。我由衷地感激这位姐姐。
每天,她除了喂汤喂水,端屎端尿,缝缝补补以外,就是扶我走路活动。她用瓦片磨成了牌九和我玩着。她的十指已经严重地变了形,关节暴凸着。可从她翻牌时典雅的举止上,我断定她是一位出自名门的千金小姐。
她每天顶着风雪去野外看尸体。直到死者的家属认领回去,才给她一小点钱,她就靠这些钱生活着。为了给我补足营养,她的饭越来越简单,而我的饭中往往有几片薄薄的肉片,或者一个剥了皮的煮鸡蛋。
她那黑色的面罩总是套在脑袋上,给人一种庄严的萧杀感觉,就像传说中的江洋大盗一样神秘。当我问到她的身世和关于面罩的事时,她总是含笑地沉默,或者干脆不理。我明白她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历尽苦难的故事。她躲避着这个故事,是再不想提及那些惨痛的往事。可是从她的双眸中我深深地感到,她的心已经被陈年的利刀割碎,那是堵在身体内部,眼泪倒流回肚里的呜咽和痛泣。
我终于能够自己走动了。我谨记着她给我定的两个条件,但是柴门外的阳光太有诱惑力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