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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红瓦房-罗伟章-第5章

小说: 红瓦房-罗伟章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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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威严的?大哥的皮肤有些发黄,额头之下有一个弯曲的弧度,眼睛虽小,却亮得灼人,下巴刮得泛着逼人的青光。陶家突然觉得有些怕大哥,心想大哥把他请来,决不会只是问他过得咋样了,而是有更严肃的话要谈。陶家最害怕的,就是“严肃”,他的全部严肃都是蓄含在单纯和快乐之中的,“严肃”一旦做成了形式,本质上就不再严肃了,就成吓人的东西了。大哥转了几圈,又开始说话。他这回没把眼睛对着陶家,而是对着陶学。他说的就是沙湾那幢房子的事,要求三兄弟联合起来,阻止父亲续弦。大哥算得那么精细,对那幢房子可能带来的收入,就像扳指头那么清楚。陶家的单纯和快乐,就这样被大哥的冷酷和精细给剥夺了。一旦被剥夺他才发现,他以前看到的所有世界全都是虚构的。他害怕真实的世界,害怕所有与真实世界相关的话题…… 
  陶志强明显看出,想从他疼爱的幺儿子这里获得支持,是完全不可能的。幺儿子鼻梁上结成一饼的细汗,证明了他对父亲将要说出的话感到恐惧,因此不希望父亲说,尽管他根本就不知道父亲要说的是什么。陶志强默默地抽了两支烟,说:“我走了。” 
  陶家是多么悲伤。他多么希望父亲留在这里,至少吃过午饭再走,但他心里被一种东西堵住了,竟然没说一句话就站起来,把父亲送出了门。当父亲孤单的背景在走廊上消失之后,陶家才把自己锁在屋里,痛哭流涕。 
  陶志强虽没流泪,但他下到楼底,却感到整幢大楼都压到了他的身上。吃不吃饭是小事,他连幺儿媳妇和小孙孙都没看见就走了!当然,更让他牵心挂怀的,还是陶家。无疑,陶家已接近于废人,生活中稍微一点波浪,就可能将他沉入水底。幸好他呆在学校,陶志强想,面对的是与曾经的他同样单纯的学生,否则,那孩子是不会善终的。 
  陶家跟他二哥离得近,但陶志强不打算去找陶学了;反正陶学的脑袋是长在陶科身上的,还不如直接去找陶科算了。到这时候,陶志强才悲哀地发现,自己最不喜欢大儿子(与陶家一样,陶志强最看不惯陶科的地方,就是他的精明),可真有了事,还只有大儿子才能帮他。 
  如今的陶科,已是某电器公司的副经理,他穿着衬衫和背带裤,坐在暖烘烘的办公室里。陶志强被一个纤腰肥臀的小姐领去敲陶科的门,陶科唔的那一声,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小姐用她葱白般的手指,把门扭开了,先把陶志强拦在身后,对陶科说:“陶经理,有个老人找你,说是你父亲。”陶科站起来,朝后望,越过小姐高挑的发髻,看到了父亲扁平的额头,叫了声:“爸!”小姐听到这声喊,立即退向一侧,向陶志强微微鞠躬,做了个“请”的手势。陶志强进去后,小姐小心翼翼地关了门。这一连贯的动作,使陶志强心里不停地敲着鼓。是的,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个秩序……外面吹着干燥的冷风,像要下雪的样子,因此陶志强穿得很多,一进了儿子温度高达20多度的办公室,他的身上便痒起来,显得很不自在。陶科看出了父亲的不自在,将外套披上,对父亲说:“爸,我们回家去。” 
  大媳妇带着孙子到昆明参加全国钢琴大赛去了,这就是说,陶志强又看不到这边的媳妇和孙子。不过也好,这便于他说话。跟陶家一样,陶科看到父亲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无事不会登门,他拿出一包中华烟扔给父亲,说爸,你先抽烟,看电视,我来做饭。虽然还没到中午,但陶志强真的饿了,就随了儿子。陶科从来不自己做饭,他老婆并没上班,在家当全职太太,因此家里也没请保姆,要是遇到老婆外出的情况,他就在公司吃,或者吆三喝六地去酒楼里吃,反正自己是不会做饭的。但父亲来了,他得要做出当儿子的样子。这是他与陶学和陶家在对父亲的问题上体现出的最大区别。陶志强不缺吃少穿,从不找三个儿子要东西,陶学和陶家看见父亲这样说,而且说的也是事实,也就少个心眼,听之任之,唯有陶科,不管父亲要不要,每年一套衣服那是绝对少不了的,如果沙湾镇有人去县城,他碰见了,必然要给父亲带回些营养品。 
  饭菜做得油盐不进的,酒倒是好酒。陶志强吃着这油盐不进的菜,心里突然有了酸楚,喝过几杯酒,他动情地说:“科,我看你比上次回家时瘦多了,是咋回事?”父亲的话,让陶科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温暖。从小到大,他并没得到父母的多少爱,这并不是父母不爱他,而是父母把爱的语言,都说给弟弟们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在家当老大的,往往就要承受这样的命运。他有些凄然地笑了笑,说爸,没关系,就是工作忙了点。 
  一直到快下席了,陶志强才提到正事:“科,我这次上县城来,是有事跟你商量。” 
  陶科说我猜出来了,爸你讲吧。 
  “你别以为是那件事,”陶志强见儿子情绪不高,怕他误解,“你认识镇东那个叫三妹的吗?” 
  陶科警惕起来:“虽然不认识,但我知道这个人,为啥说到她了?” 
  陶志强本来说不再喝酒的,可这时候又往杯子里倒了一点,说:“那是一个可怜的人。” 
  陶科抽着烟,等待父亲说下去。 
  “她以前是山河镇的,那地方挨陕西近。山河镇产煤,开了许多小煤窑,她丈夫一直在小煤窑里打工;她儿子刚满13岁,就辍了学,跟他爸爸一起钻洞子。6年前,那家小煤窑塌了方,三妹的丈夫和儿子就死在里面了。” 
  陶科吐了一口腊黄色的烟雾,说:“哦……这种事经常发生。” 
  “她丈夫和儿子死得太惨了,”陶志强沉思着说,“塌方后过了一整天,镇里和矿上才组织人救援;那家小煤窑都是这样,因为死了一个人,都是给家属一万块钱打发掉,如果从井下掏出个重伤员出来,就是无底洞了。事实证明,三妹的丈夫和儿子都不是当场被砸死的,而是一个断了腿,一个断了下巴,流血过多,加上又冷又痛,就丢了命。他们照例给了三妹两万块钱,允许她像往常一样去煤窑的食堂里卖豆腐,她在煤窑食堂卖了多年的豆腐。可三妹想不通啊,那段时间,她天天去找镇领导,要他们帮她主持公道。她哪里知道煤窑的多半股份,都是握在镇领导手里的,镇领导才是煤窑真正的老板,要不然,国家三令五申地要求清除小煤窑,为啥就清除不干净呢?镇领导说她扰乱办公秩序,把她关了起来,十多天里,她又哭又闹,嗓子都喊出血了,声音里都有股血腥味,血腥味把一个镇子都弥漫了,因此只好把她放出来。她不依不饶,又去找镇领导。这一回,不是简简单单地将她关进镇里的局子,而是要把她送到疯人院去。在离山河镇不远的夹皮沟里,就有一个疯人院。她知道一个正常人被关进疯人院,就会真正变疯,她吓住了,东藏西躲,终于流落到沙湾镇来了。” 
   陶科将香烟的过滤嘴在桌上,恨恨地说:“是可恶。她为啥不向上一级部门告发呢?” 
  陶志强一口喝尽杯中酒,吐着白雾似的酒气说:“她一个农民,一个女人家,头顶上就只有簸箕那么大个天,既然自己归山河镇管,山河镇就成了她唯一的指望,她哪里懂得了那么多。” 
  陶科继续在桌上蹾着烟屁股,对山河镇领导及那个小煤窑的愤怒过去之后,他就想问父亲: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的这些故事?可陶志强把话抢在了前头,陶志强说:“科儿哪,我这回来,就是想帮三妹告状呢。” 
  “你帮她……告状?那地方不跟我们一个镇、一个县,而且还不是同一个市,你怎么告?” 
  “我要告的不是那回事,”陶志强说。 
  接下来,他就把三妹到沙湾镇后的遭遇讲了。 
  正像民警小卫知道的那样,三妹从没为了钱出卖过身体,她一直是被副镇长何开勋霸占着的。来沙湾镇后,三妹走投无路,去饭店酒楼求人收留。有一天她到了镇电影院旁边的王麻婆豆腐庄,表明自己做得一手好豆腐,老板见她虽然神情疲惫,却是肤色白净,穿戴齐整,就让她试试。她这一试,迅速为老板“王麻婆”(其实是个漂亮得出奇的年轻女子)赢来了好生意。大概在她进豆腐庄十余天后,何开勋跟几个人去了。“王麻婆”见镇政府一干人来,背过身去,深深地皱上了眉头。镇政府的领导到镇上的餐馆酒楼消费,包括何开勋在内,都是不受欢迎的,因为他们总是欠账,多年如此;镇上稍微有点像样的地方,都欠了账。他们并不是给不出那点钱,但就是不给。当然,不欢迎的心思只能埋起来,表面上,还必须恭敬得滴水不漏的。“王麻婆”偷偷地皱过了眉头,立即转过一张笑得像花一样的脸,并亲自动手,把位于中间部位最瓷实最鲜嫩的豆花舀给他们几人。何开勋边吃边赞叹,说:“听说你们这里来了位了不得的师傅?”老板说是呢,言毕将正忙活的三妹推上前来。三妹那时候穿着干净的大褂子,个子又高,看上去别有风味。三妹就是胖了点儿,可在有些女人身上,胖简直就是一种天赐的美。何开勋的眼睛亮了,问了三妹许多话,才让她过去。几天之后,他托心腹叫三妹去见他,详细地问了三妹的来历,三妹流着眼泪,根根底底地给他讲了。只要面前坐着领导,三妹就愿意讲她的痛苦。何开勋听罢,用粗短的指节叩着桌面,严肃地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又说:“你这么好的手艺,何必去给人打工?”三妹闻言,心下黯然。何开勋说:“我免费批你一块地,你起间房子,自己当老板,好好生活吧。”三妹当场给何开勋下了脆。可就在那天,何开勋就将她霸占了,此后,三妹再没能逃出他的掌心。后来,大概是何开勋进红瓦房的时候,被人看见了,又没看清是谁,或者看清了不敢说,就传三妹在做皮肉生意…… 
  陶志强叙述到这里,陶科再没有耐心听下去了,他说:“你是想告何开勋吗?” 
  陶志强说是。 
  陶科笑了一声。是冷笑。“如果没有何开勋,她三妹有今天吗?” 
  陶志强回答不出,只是说:“三妹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物品。” 
  “对有些人来说,被当成物品比被当成人反而好受些。” 
  这时候,父子双方都有了厌恶。对这场谈话的厌恶。陶志强又想喝酒,可提起酒瓶又放下了,生硬地说:“糟糕的是,三妹自己知道她是一个人,不是物品。何开勋霸占了她就不松手,还常常打她。挨打她能够忍受,威胁她就不能忍受。何开勋经常对她说:‘孙猴子都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你要是敢不听话,我叫人把你剁碎了扔进清溪河里喂鱼。’还说:‘你也不想想,你算什么东西?你不就是长着一身肉的女人吗?我要是想把你怎么样,还不等于掐死一只苍蝇?’你听听,这是一个副镇长该说的话么?” 
  “何开勋是不该这样说,可这么几年过去了,他把三妹剁碎没有?掐死没有?” 
  “他给三妹带来了恐惧!她一直在恐惧中过日子,天天晚上做噩梦。” 
  “恐惧……恐惧也能成为证据吗?” 
  “就算恐惧当不了证据,打人算不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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