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房-罗伟章-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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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喊啥呢?”
“我叫陶志强,你就喊我陶志强!”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给三妹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希望。说真的,陶志强第一次去红瓦房吃她的豆花,她就产生了一种幻想。她知道那种幻想是荒唐的,甚至是可耻的,但她就是无法从心里抹去。正因为如此,她才在陶志强去看她的那天,半迷糊半清醒地吊住了他的脖子……
陶志强被自己的豪气感动了,他端上碗,大口大口地把黄不拉叽的汤喝了下去(他吃荷包蛋习惯将蛋夹碎,和着糖水一起喝),重重地将碗蹾在桌上,无头无脑地说:“我今天就带信让他们回来!”三妹想问叫谁回来,可陶志强将棉衣一披,甩门出去了。
他去了码头。第二班去县城的船马上就开拔了。陶志强跳上甲板,看到了街坊老张。他跟老张接触并不多,但老张活了一辈子,从没惹是生非过,因此陶志强从内心里信任他。他走到老张面前,说老张,去县城哪?老张说是。陶志强说:“你为啥不自己开船去?”老张做了多年服装生意,要经常上县城进货,便自己买了个小型快艇,平时都是他自己开去。老张说我的快艇坏了马达,今天就是去县城换马达。陶志强咽了几口唾沫,才面带尴尬地说:“老张,麻烦你去我大儿子公司一趟,让他抽空带两个弟弟回来,我有话给他们说。”
儿子们回来得比陶志强预料的还要快,下午一点刚过就到家了,这就证明,他们得到信息立即就动了身。其实,两天以前,镇里有人去县城,本来没什么事,却专门去看了陶科,在陶科的办公室聊了很长时间,说出的话就像蛇在沙漠里爬行,看上去弯弯拐拐的,却有一个坚定的目标。陶科并不喜欢那个人,听他说话心不在焉,尽管隐约地感觉到自己被蛇叮了一口,却不知道为什么叮他,也不知道叮在何处。当老张去把父亲的话带给他,他立即有了不祥的预感,两天前被叮的部位,尖锐地痛起来了,他说:“张叔叔,爸爸他有啥事?”老张是个不爱多嘴的人,只是红着脸,很难为情地说:“我也不知道,你回去看看吧。”言毕他就匆匆忙忙地离去。陶科发现事态严重了,立即给陶学打电话,陶学依照他的吩咐,说好,我马上请假,去码头等你。接着陶科又给陶家打电话,打到陶家的办公室,陶家正在上课,按他们学校的规定,上课是不能接电话的,上课时接了电话,不仅接电话的人要受处罚,通知接电话的人同样要受处罚。但陶科非要让陶家的同事请他出来接听,三番五次的劝说不成,陶科冒火了:“我家里死了人也不能听电话吗?”陶家的同事一愣,心想人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把我开除我也要去叫陶家来接,于是将听筒搁在一旁,去教室喊陶家,并小声对他说:“你安心去,我来帮你应付。”陶家去了。原来是大哥打来的。陶科凭他的直觉,把话说得非常明确,意思是父亲肯定做了丑事,他们三兄弟要立马回去看看。大哥所谓的“丑事”,陶家是清楚的,无非是父亲找了个女人吧。谁也想不到(包括他自己)陶家会发出尖叫,他说大哥,我不回去,我又不跟你们争啥,你就放过我吧!陶科在电话的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气冲冲地骂了一句:“窝囊废!连自己的利益也不知道争取的人,比牛还不如!”
这样,回到家里来的就只有陶科和陶学两人。
从码头上了北街,兄弟俩就从熟人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气氛。陶学沉着脸,有一眼没一眼地看哥,而陶科却表现得若无其事,礼貌而响快地跟街坊打招呼。
陶志强与三妹刚吃过午饭,三妹在厨房里洗碗,陶志强坐在客厅里抽烟。分明是他自己叫陶科兄弟回来的,可当他猝然间看见两个儿子时,脸上的表情完全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他以为儿子要等到周末才回来呢!他打算到周末的时候,让三妹去别人家躲一躲,他独自耐心地、一五一十地跟儿子们谈,表明他之所以希望与三妹成一个家,并不是他有多么想再找个妻子,而是希望收留三妹。他要让儿子们明白,收留三妹就是拯救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他把这些话都想好了,只是等待周末的来临。谁知道,儿子像是坐着风火轮回来了,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陶科说:“爸。”陶志强木呆呆的,没有反应,那支无辜的烟在他指间被摁断了。陶学也像哥那样叫了声“爸”。陶志强这才回过神。回过神来的他,恐怖感更深了,更具体了,因为厨房的门开着,哗哗的水声中,隐约可见一个妇人在里面忙碌。更糟糕的是,正在这当口上,三妹关了水龙头,下意识地朝客厅望了一眼。她来沙湾镇的时候,陶科兄弟或者已到县城上班,或者在外面念书,回来的时候少,因此她不认识。现在三妹最怕的是熟人,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她反而显得大方。她将两只天蓝色的袖套子往下一抹,就笑微微地朝客厅走来。
三个人都紧紧地盯住她。
当三妹走到面前来,陶志强站起来了,“这是三妹。”他沙哑着声音说。
“三妹是谁?”陶学问。他的脸始终是黑着的。他最理解他哥,他知道哥不仅想黑脸,还想把脸撕破,但哥是副经理,要显出风度,不能随便黑脸,更不能随便把脸撕破。
陶志强该怎么回答儿子的问话呢,这不是一两句可以说得清的。他将手里的半截断烟放进茶几上的烟缸里,才对三妹说:“这两个是我儿子,你先上楼去,我有话给他们说。”
三妹发亮的眼睛暗下来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同时,三妹还敏感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处在一个被排斥的很卑微的地位。她像做了错事一样,半低着头,翻开麦苗那么宽的双眼皮看了兄弟俩一眼,就转过身,朝楼上走。
刚走两步楼梯,陶学又扔出一句话:“楼上不是卧室吗,她凭啥往我们家卧室里去?”
三妹站住了。尽管无时无刻不处在焦虑之中,但这些天她再次发胖了,毛衣穿在身上,又像往常那样绷得紧紧的。她厚厚的呆滞的背影,这时看上去特别地不讨人喜欢。
陶科恼怒得眼珠都红了,但他对三妹说话是温和的,他说你去吧,没关系,你去。接着,他看着陶学,恶狠狠地训斥他:“是爸叫她上楼的,你有啥资格阻拦,啊?”陶学不解地望着哥。他自以为是那样理解哥,可现在他也糊涂了。三妹没有上楼,她转过身,朝大门外走。陶科上前将她拦住了,陶科说:“你这是何必呢……不过,你既然不愿意上楼,就在客厅里坐吧。”三妹知道,她是不能在客厅里坐的,兄弟俩回来,肯定是跟父亲有话说,而且一定是关于她的话题。陶志强也深知三妹不能坐在这里,他以前打好的那些腹稿,不能当着三妹的面讲,更何况,他对大儿子既了解,又可以说毫不了解,他拿不准大儿子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苦难把三妹变得那么敏感,就算大儿子说得再含蓄,她也能摸到话里包着的刺。
陶志强对大儿子说:“科,就让她出去散散心吧。”
陶科收回拦住她的手,三妹就出去了。陶志强心疼地看着她,因为她迈出门槛的时候,显得那样胆怯。三妹走了两步,陶志强又喊住她,说三妹,他们两兄弟难得回来,你最晚四点钟就回转啊,你得帮我做晚饭呢。他这样说,是怕三妹一去不回,是让三妹明白,这里还有事情需要她,她回来不是赖着,而是帮他陶志强的忙。三妹神经质地咧了咧嘴角,朝前走了。她没经过任何考虑,就自然而然地去了镇东,没多一会儿,就上了通往“荒地”的煤渣路。正如陶志强所说,红瓦房还在,稀薄的阳光底下,它就像红痣那样触目惊心。红瓦房的外面,蛛网似的拉着铁丝,铁丝上晾晒着民工们的衣服。工地动得很缓慢,与十多天前相比,看不出有多少变化,而至少有二三十个民工,却躲在红瓦房里无所事事地闲聊,打牌。三妹站在离红瓦房十几米远的地方,透过万国旗一样的衣服帐子,望向屋里,她仿佛看见,那个门帘还挂着(其实里屋早就没有门帘了,那面墙都打掉了,工人们都睡在地板上的通铺里),在那门帘之内,她度过了多少个屈辱的夜晚。此时此刻,那些夜晚都活过来,成青面獠牙的巨兽,撕裂着她的心胸。与此同时,她在那门帘之内,又有过多少的怀念,她搂着丈夫和儿子的魂魄,彻夜不眠……
这边陶志强的家里,父子间已经彻底闹崩了。三妹刚在视线里消失,陶科就换了副面孔。他已经无法压制心中的怒火,因此说话直截了当,他说:“爸,你是退休的人,丢再大的脸也不怕,可我们丢不起!陶家是人民教师,要是大家知道他有这样一个爹,他哪有脸去教育学生!我好坏也是一个副经理,我在社会上要跟别人打交道,如果别人知道我爹是这个样子,首先就把我看扁了,就不再信任我了,我的那些产品,就只有锁进库房等将来卖废铁了!更不要说,你的那些孙儿孙女都那么小,现在他们还不知情,一旦明白过来,就不会认你这个爷爷了!”
这些话,刺得陶志强鲜血淋淋,他垂着头说:“我并没做丢人的事。”
“你都把一个烂女人弄到家里来了!”
“她不是烂女人。我把她叫到家里来,也不是……”
陶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就像在公司开会的时候,说到激动处,他要站起来训斥职工一样,说:“爸,你在政府机关工作了一辈子,你的是非标准都到哪里去了!”他的神情是那样鄙视,仿佛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发出“哼哼”的声音,“一个见到男人就脱裤子的女人,还不是烂女人,亏你说得出口!”
陶志强抽搐了一下。他一直垂着头,但他分明看见了大儿子那咧着的大嘴。他真想说:“我告诉过你真相,可你还是相信那些谣传,你是在血口喷人!”可是他没有作声。
陶学摸出烟来,给大哥发了一支,然后又给父亲发了一支。陶科摁燃打火机点上烟,抽了两口,再弯下腰给父亲点。蓝色的火苗在陶志强眼前跳荡了几下,他才反应过来,撮着嘴过来吸。可是,他指间的烟不停地晃动,像不愿意让他抽似的。过了好一阵,陶科的手都被烧痛了,陶志强才把烟点燃。陶科居高临下地看着父亲,看到了父亲像是猛然间白去了的许多头发,心里疼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在父亲面前坐下来,轻言细语地说:“爸,你这是何苦呢,你的生活,我们都是安排好了的,你在怕什么呢?现在你身体还好,你愿意住在沙湾镇就住在沙湾镇,等将来你年岁大了,我们就把你接到县城去,我们三兄弟家,你一家住半年也好,一年也好,轮着转。这些事,我们都是想好了的。我这个当大儿子的没别的本事,但如何孝敬父母,我是知道的,我也用不着自我吹嘘,平时我是怎么做的,爸你自己心里也有个准数吧。”
这些话说得如此恳切,把陶科自己都感动了。陶志强也很感动,因为大儿子说的,一部分是已经存在的事实,那另一部分,也就是关于他未来生活的那部分,他相信大儿子绝对能够做到。如此说来,他还有啥不满足的呢?他扪心自问:我收留三妹,仅仅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