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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凶手-第14章

小说: 凶手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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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瑶将手拉到自己胸脯上,紧紧地握住。
  “四维,”她凄凉地说,“想不到,一直跟踪我们的会是你。你为什么不找我,四维,”她声音哽噎说,“你突然失踪后,我等你等了四年。”
  病人无力地叹息,房子里静静的。
  “玉瑶,”病人勉强地转过头,“在牢房里,每逢不能忍受的时候,你的爱,孩子天真的笑脸,就浮到我的眼前,一想到你们母子望眼欲穿,日夜盼我归来的情形,我知道我必须活下去。他们不允许我写信,我想你以为我死了。我逃走过两次,结果都被捉回去,一条腿被铁杠子打断,一个肺被殴伤。”
  玉瑶的心被巨钩撕裂。
  “四维!”她呜咽说。
  “然而,”病人停了一会说,“我忍受着百般苦难,终于逃了出来。那是一年前的一个深夜,天降着大雨,我一步一跌,疲惫不堪,嘴里念着你和孩子的名字,我似乎听到你的声音在前面呼唤,也似乎看见你的手在前面挥动,你神奇地给我一种力量。”
  “四维!”玉瑶跪在床前。
  病人虚弱地闭上眼睑,风,呼啸着撼着窗子,阳光退缩到浓云里,天显得昏昏暗暗。
  “我逃到台北后,才听说你已经结婚,”病人断断续续说,“我并不难过,我自知恐怕不久于人世了,可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孩子。我不是要占有,我只是希望常常看你们一眼。小维,该七岁了吧。我被捕的时候,他才一岁半,刚刚学走路呢,我已经看过他耳朵后边的那两颗黑痣了。”
  一阵急剧的咳嗽,病人吐出一口鲜血。
  “四维!”玉瑶不顾肮脏地用双手接住。
  “你休息休息吧,我……”她哭泣说。
  “不,几年来的忧郁痛苦,我原是准备着在我们重逢时,向你倾诉的,现在,让我说吧!”病人滴下一滴眼泪,“还记得我们在学校里的那一段生活吧,仿佛是一百年前了,我们骑着脚踏车,肩并着肩,向西湖出发。当孩子降生的时候,我们为他做盛大的弥月……甜蜜的往事,支持着我,然而,我终要去了。”
  病人猛烈地抽搐起来,半个身子仿佛被悬在绞架上一样地震动着,头顶着床板,发出断人肝肠的呻吟。
  “四维,”玉瑶用力抱着他,她想分担他的痛苦,她哭说,“我永远爱着你,你不要多说话了,我等着你痊愈。”
  病人咬着牙,他又熬过一阵致命的痉挛。
  “你现在的丈夫待你很好,”回光正在返照,病人的神智因之也十分清醒,“待孩子也很好,我死也瞑目了。我本来不应该再增加你烦恼的,所以我一直躲着你,昨天是你的生日,我却不能忘怀。玉瑶,你要抚养孩子,啊,孩子呢?”
  “我,”玉瑶泪珠雨一样地淌下,“我去叫他进来!”
  “不!”病人喘息说,“不要让他小心灵上留下烙印!”
  “四维!”玉瑶哀号。
  病人还想再唤一声他的爱妻爱儿,可是,舌头已僵,再也唤不出了。他陡地坐起来,张开干柴似的手指,向空中挥动,他在抗拒死神击下的巨锤。
  玉瑶紧紧地抱住他,她抖着,冷汗湿透她所有的衣服,但已换不回病人的大去,病人的眼睛像鳄鱼一样地,向她无情地逼视着,她恐怖地发出骇叫。
  护士们蜂拥奔进来,小维更是三步并成两步冲到妈妈跟前。
  “四维,”玉瑶拉着病人哭说,“看一眼你的孩子吧,用手摸一下你的孩子吧!”
  病人的整个身子在变凉,也在变硬,他已听不到,也看不到了。多少年来,他为了自由,为了爱,现在,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告一段落,他安静地付出他自己了。
  护士们拉开玉瑶牢握不放的手,一条被单跟着盖到尸体上。
  “四维,”玉瑶瘫痪地站在那里,望着床上的人,忍着泪,痴痴地说,“你安心地去吧,我会为你照料后事,我们结婚时我送给你的粉红贝壳串珠,我会想办法取回,我要把它留给孩子……”
  
夜掠1


她把梳妆台上精巧的座灯扭亮,脸蛋儿凑到镜子上,仔细地欣赏着。她的皮肤仍然那么洁白,洁白得依然找不出一粒雀斑。可是,多多少少,总显得有点粗糙了。在眼角那里,并排着几条深邃的皱纹,似乎是大声地向别人宣扬,她的青春已快逝去。她惆怅地用两个手指把皱纹拓平,再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开,皱纹里好像生长着弹簧,霎时间它又折叠起来。她无可奈何地反复揉捺了一会,叹口气,然后,她不经意地在自己脸上拧一下,丰满的肌肉马上现出一个白印,这白印带着轻微的痛,在记忆中,她曾被另外一个强有力的手拧过,拧得她浑身的神经都酥成一团,不过,那是发生在遥远的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她很细心地描她的眉,用夹子拔掉那些越出柳叶图案之外的嫩毛,她把拔下来的嫩毛放到手心里,数着它的根数,一,二,三,四……摇摇头,很不自然地把它丢到墙角。接着,她站起来,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立刻印出她那还拥有的十五六年前的窈窕风韵——这是她在她所有的骄傲中,唯一剩下来的一个毫不减色的项目了。旗袍紧紧地裹在身上,曲线从双肩往下滑,跳过隆起的双|乳,缩向纤细的腰肢,宽大地围绕着她的臀部,在她的小腿肚上端结束。
  一个意念在她紊乱的思绪里萌芽,她迟疑了一会,毅然地解开旗袍钮扣,从腿上褪下来,另外找出一条圆裙。那圆裙大体上是白颜色的,她贴到身上比了比,银光闪烁,眼睛都被炫耀得缭乱了,她很快穿上去,裙沿正好盖住她小腿的腿肚,那是一双被尼龙丝袜贴实包着的逗人的腿肚。她再穿上高跟鞋,一双有带子可以缚紧到足踝上的高跟鞋。她重新走到穿衣镜前,缓缓地扭动着身子,镜子里显出来的是一个将赴舞会的少女倩影,她初步地满意了。
  她把电灯熄掉,走出房子,从外面把门锁上。她觉得她少带了一件什么东西,想了一会,才想起是她平日寸步不离的手提包。她没有回去拿,她仅仅是不太习惯双手空着,才偶尔想起的;而在这次出发之前,她本来就是决定什么东西都不带啊。
  街上十分热闹,行人来来往往,拥挤不堪,霓虹灯在店门前照耀着,清晰得如同白昼。她无心流连,也可以说她紧张得无法流连,她装着很安详的姿态,迈着轻松的步伐,这更使她显得雍容高贵了。逐渐地,行人少下来,霓虹灯也少下来,她走进一个巷子,穿过这巷子,她爬上那荒凉的堤岸。
  看看荧光表,时针指着十二点。堤岸上静得可怕,稀疏的路灯,发着淡黄的光,像一团薄雾似的聚成一个小球,把其他地方烘托得更黑漆漆的了。
  她慢慢地向前走着,踏着脚下滑动着的碎石子,心忽然猛烈地跳起来,她暗暗提醒自己,这正是她侄女昨天告诉她的那个地方。她已经踏进梦魇之域了,她努力地调整自己急喘的呼吸,谛听着堤岸下潺潺流动着的水声。天上,没有星,没有月,塞满苍穹的,是一层无涯的浓云。她皱皱眉,对这场可能降临的不及时的雨,提前地付出一种愤怒和哀伤。
  在第一个路灯底下,她停了下来,影子堆到她身子的四周。影子前端,扔着两根快要腐烂了的香蕉皮,她用脚尖蹴着,就在昨天以前,她做梦都没有梦到今天她会用她那洁白如玉的脚尖去蹴这种肮脏的东西。她凝视着,赧然地用她的高跟鞋在那块乱糟糟的地面上,划着一条条浅沟。她最后一次思虑,思虑她现在所从事的这个冒险,是不是明智。
  堤岸上看不见一个人,一条野狗跑过来,却又顺着斜坡上的小径跑掉了,她离开第一个路灯,踯躅地往前走着。
  这条路她不太熟悉,这是一条偏僻的堤岸,从没有洒过一滴柏油。不过她知道这条路是可以一直通到大桥的,即令在白天,行人也不多。晚上,尤其是到了夜半,更是鬼也没有一个了。想到鬼,她的毛发都往上竖,神经拉得紧紧的,堤岸里侧恰巧是一座公墓,阴沉沉的,丛林在公墓的短墙外围绕着,间或有一两块石碑,像埋伏在那里的幽灵,向着她眨眼,她几乎要叫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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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掠2
一股力量把她要叫到嘴边的声音压回,这力量来自她的内心,她想到她此行的目的。虽然,她的膝盖都已经发软了。她过去的岁月,一向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自己更安全得像笼中鸟,从没有经验过这种旷野的惊吓,充满在她生命历程中的,只有骄傲和对男性们永无止境的矜持。
  骄傲是一个魔鬼,它能把任何高贵的气质化成丑恶,更能把任何正常的情绪化成变态,并且鼓励它所附着的人,自动地接受它的主宰。她有一个富裕而充满快乐的家庭,一直供应到她大学毕业,更供应她从海外归来。她的过人聪明和出众的美丽,射出强大的磁力,吸引着无数男人,前仆后继地向她猛烈追求。然而,她都拒绝了。她的眼光散布在高而且远的天际,他们都配不上她,她不能让自己太受委屈。这样,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发现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孤零零地对抗着全世界;她继承下那所宅子,这宅子显得非常大而无当;来拜访她的女同学们几乎是一夜之间全变成太太们了;她曾经思索过从前追求她的那些英俊的笑脸,那些笑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都一夜之间全变成了一种做了父亲的慈祥的笑脸,而且离开她远远地而去了。
  她的反应是淡淡的,她故意掩饰她的感情,她不断地当着别人,主动地挑出她的忌讳,不断宣称她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Chu女了。别人天经地义地跟着发出一阵赞叹,赞叹她的胸襟豁达,赞叹她的事业抱负。但是,这并不能阻挡她的空虚,一种很难有尽善尽美办法弥补的空虚。在这漫长而艰辛的人生旅途上,她缺少了一半,她内心更充满了创伤,那是一碰就流血的创伤。时间越久,创伤的血疤也越脆弱。
  现在,她吞下了她的尖叫,并不单纯为了这种骄傲,而是,她有她的重要任务,这任务也可以说是一个企图满足的愿望。她必须克服任何恐惧,假使不能克服,她只有仍缩回到她那寂寞老巢的一途。
  她稍微加快一点脚步,把公墓抛到身后,前额上出满了香汗。走到第二个路灯下面,她想掏出手帕去拭,皮包没有带,手帕自然也是没有带了,幸亏腋下还塞了一条,她取下来,在脸上按了按,按得是那么小心,唯恐擦去新敷上去的脂粉。
  她停了一会,定定神,眼前的道路在无声无息地等着她,她有点犹豫,一个失败的预感恍忽地浮到心头。可是,她还是把预感驱走,空无一人正是理想的环境,她应该欢喜才对。昨天她侄女的一番话重新升到脑际,她增加了信心,她重新把圆裙拉了拉,继续走下去。
  不久,她的眼帘里,映出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瘦长的人影,一只手似乎挽着自己的头,她惊喜地站住,把脸侧过来,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几乎一切发展都在意料之中。她特地加强她圆裙的摆动,为的要惹那人注意。她假装着很安闲地在等候着将从另一端来的一个什么人,她把头发往后甩一下,没有瞧过去,但她的听觉却向她的猎物集中,希望能听到那逐渐加重的脚步声,更希望那脚步声能停到她身边。
  问题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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