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第1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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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儿时听祖母说起的往事,黎氏五味杂陈。
虽然阿祖公不曾勉强她,可阿祖婆知恩图报,最后委身下嫁一贫如洗的阿祖公。而村里的老人们都说,她的阿祖公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因为阿祖婆当年生得和祠堂里的海娘娘一样漂亮。憨厚老实的阿祖公也将自己的媳妇当仙女一样供着,从来不让她干粗活,每逢过年,便带阿祖婆去城里买好看的衣裳布鞋,冬天生怕阿祖婆冻着,总是摸黑到后山拣来最粗的柴枝。虽是贫贱夫妻,阿祖婆过去又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可别人都说,村里没有比她的祖父母更恩爱的夫妻。而她的阿爸从小跟着阿祖婆读书写字,吟诗作词,长大后做了村里的教书先生,姑娘们慕其才华,争着要做他的媳妇,最后村长将家中最漂亮的女儿嫁给阿爸,男才女貌,人人称羡。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年,阿爸忽染瘟疫病故。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的阿妈终是耐不住寂寞,过了一年便抛下她和两岁的弟弟,和同村的相好私逃。除了嫁到邻村的姑姑,阿祖公身边就阿爸这一个孩子,经不住接连的打击,不久后便撒手人寰。是阿祖婆一人含辛茹苦,替人纳鞋底,扎灯笼,将他们姐弟二人拉扯大。虽然跟人私奔的阿妈没有做得太绝,留下一些值钱的陪嫁首饰给他们两姐弟过活。可阿祖婆骨子里仍存着千金小姐的傲气,说要留着给两个孙儿将来作嫁妆聘礼,从没动过一件首饰,一钱银子。所以很小的时候,她便跟着阿祖婆起早摸黑,徒步翻过两座山头,去到最近的城里卖灯笼。因为她生得漂亮,曾有好几个财主想买她回去给自己的儿子做童养媳,可阿祖婆坚决不允,拼力护她,有回还给财主家的恶奴打破了头,亏得好心人搭救,才没给那些仗势欺人的狗奴才抢回府去。
那时她便暗暗发誓,今后定要出人头地。也因此时常缠着阿祖婆,听她讲年少时在皇都的所见所闻,偶尔见到阿祖婆一人独坐海边,往北发怔,更是坚定自己绝不能在这荒僻贫寒的渔村埋没一生。即使年岁渐长,她成了黎家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可面对纷至沓来的提亲,她从不理睬,一心盘算去往皇都,嫁个有权有势的王孙贵胄,只要有银子给阿祖婆买她年轻时穿过的绫罗绸缎,让弟弟过上最好的生活,要她给人做婢做妾也无妨。
只可惜阿祖婆没能等到她飞黄腾达的那天。相依为命十年,因是染了肺痨,又抵死不许他们去请大夫,没过多久便离开了人世。他们姐弟二人在坟前抱头痛哭了一场,之后便瞒着村里的人,带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划走阿祖公留下的渔船,历经千辛万苦,一年后终是来到阿祖婆年轻时生活过的皇都。可彼时,饱受战祸摧残的枺吵且讶淮蟛蝗缜埃晕⑹?扇氖侨绱耍脖人盍耸迥甑睦杓掖搴蒙习俦叮脖愀吒咝诵说匕捕傧吕础5艿苣绷朔莞顺榈幕罴疲诔勤蛎砀浇诹烁龅屏R蛭烂簿耍芸毂闵谕猓床簧傧埠糜瘟耘墓痈缍6孕「抢锶舜蚪坏溃诶杓掖宓氖焙颍渤扇毡蝗俗纷畔滓笄冢钪绾卫米约旱拿烂病K远阅切┣豳墓痈缍蚶慈艏慈衾耄蛋盗粜钠渲杏形蘅梢砸劳兄丈碇玻沼谠诼⌒巳甑纳显冢壤此锏墓笕恕
眼前掠过那个颀长身影,黎氏心中一痛。
记得那日她和弟弟一起在灯会摆摊设灯谜。原正和几个熟客谈笑,未察一个紫袍公子悄然而至,不但猜出最难的那道灯谜,即又另打谜语,拐弯抹角,嘲讽她和那些公子哥儿附庸风雅,暗里传情。恼羞成怒的她这才注意到身后站了一位气度不凡的俊美公子。几是眼神相触的刹那,无须刻意矫情,心中一悸,从脸到耳皆是绯红。即使往日见惯世态炎凉,知晓权势男人大多凉薄之辈,但是第二天,一队士兵毫无征兆地闯进他们住的院子,将惊恐交加的她带到昨日在灯会上见过的紫袍公子面前,尚不知卓立殿中的便是当朝天子,莫名的喜悦已然盈满胸腔。
之后好似一场虚幻的□。当夜她便承了宠。即使那些年她为了生计对人卖笑,可谨守阿祖婆的遗训,洁身自好。故而初次侍寝,她还是处子之身,先帝微微诧异,之后对她更加怜爱。一夕间,她从卑微的渔家女,一跃成为高高在上的华妃娘娘。刚进宫的那会儿,迎妃嫔侍寝的凤鸾春恩车更是夜夜停在丹阳宫外,浓情蜜爱,如胶似漆,乃至大臣求见,先帝也将她抱坐在膝,令底下的大臣羞愤难当。而后宫诸妃见她刚进宫便逾礼受封四妃,面上奉承攀交,暗里都是咬牙切齿。尤是那位出身世家的愨妃客氏,每去延禧宫拜谒,都能感到隐在端庄背后的妒恨。可那时她还不若后来那般仗着圣上宠爱,目中无人。毕竟多年来在市井摸爬打滚,听多朝野轶闻,深知攀得越高,摔得越惨的道理。所以不论品级高低,她对其他后妃都是谦卑恭谨,只盼早日怀上龙嗣,即使将来成不了皇太后,也可养儿防老……
目光骤冷,睨瞠先帝毕生挚爱,黎氏恨意更深。
如果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倒也罢了。可偏生不是别人,正是她付诸真心的夫君从未给她机会,乃至每个妃子侍寝后,都会被带去偏殿喝下避子汤。她自然心有不甘,可又患得患失,生怕触怒皇上而失去宠爱,所以有回故意弄翻药碗。本想趁乱逃回自己的寝宫,但未出偏殿,便被平日里跟在皇上身边的玄武守给拦了下来。听他悠悠命宫人再去煎碗药来,她一时激愤,顾不得那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怒斥他目无尊卑,定要到皇上面前告他擅做主张,谋害皇上的亲儿。那人却未畏怯,反而语带怜悯地予她忠告,说是皇上极其厌恶孩子,如因此事惹恼了皇上,对她这样的宠妃而言,得不偿失。可那时她只怒火中烧,未有细究那人含笑眼神背后的深意。直到数月后,皇上流落在外的异母妹妹被迎回宫中,她本自恃美貌过人,以为世人称颂德藼亲王是为天下第一美人,不过奉承阿谀。可不久后,她便猝然恍悟,数月来的恩宠不过镜花水月,一场几是残忍的旖梦。
攥紧落到一边的丝被,黎氏咬牙切齿地凝住那张绝世娇颜。
尤记得那年七月初七,皇上在弄晴湖上的撷芳殿设宴,从未在后宫露面的德藼亲王也会列席。因是一月来,沸沸扬扬地流传皇上时去永徽宫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已有许久未得传召的她失意之余,下意识便起了争奇斗艳之心,特意换了皇上最喜欢的水绿色百蝶度花上衣和鹅黄绣兰长裙,精心梳妆,盛装赴宴。可乍见皇上臂弯里的那抹素白身影,她止步不前,只死死盯着那张天人之颜,初尝心灰意冷的滋味。
即使素面朝天,衣饰无华,乃至一头青丝剪得不伦不类。可无须不自量力地对比,她已如殿内诸妃,妒火中烧。原来世间真有这等美人,后宫佳丽在她面前,全都黯然失色。连她这般自负美貌的女人也为之窒了气息,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为她挑起战祸,实在不足为奇。不过德藼亲王的绝俗容姿并非令她万念俱灰之故,回神时,方察自己的五官竟和亲王有几分肖似,扫视殿内诸妃,果如所料,略略嘲讽,乃至些微怜悯,令她羞愤交加,几欲拂袖而去。可皇上见她到来,扬声唤她侍驾。君命不可违,她只有强颜欢笑,依命坐到君侧,往日亲昵的揽肩,那时只感讽刺恶心。可这个左拥右抱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是可以将她捧上天也可打入地狱的帝王,除了投其所好,不吝赞美他真正心爱的女人,她别无选择。而之后那位那位得天独厚的皇女对皇上的深情无动于衷,她也无出路,只能装作不知,继续作人替身,扮个专宠人前的妾妃,夜阑人静,在鲛绡帐里承受皇上隐怒的邪火。
可人非草木,她不过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平凡女子。渐渐的,百般压抑的情绪开始溃堤。过去念着同是苦出身而厚待宫人的自己,时常为了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大发雷霆。每逢侍寝便彻夜难眠的自己,听着不允后宫诸妃留下后代的皇上在发梦时,神情痛苦地唤着德藼亲王的闺名,问她为何不愿为自己生养皇嗣,只想放声狂笑。
低下眼帘,黎氏自嘲勾唇。
丈夫和儿子被皇上所杀,乃至被迫为亲哥哥侍寝。若换作是她,早便一刀子捅死仇人,或是自尽为死去的丈夫殉节。茈承乾得以隐忍至今,确可称作世间罕有的奇女子,也无怪乎她最后可以取皇兄而代之。不过这已和她黎雪絮无关。皇上驾崩后,她时有念想,定是她前世造了深重的罪孽,今世才会这般命运多舛。即使心知肚明,她这生最大的不幸并非凄凉的过去,而是嫁给那样一个没有伦常是非的男人。可那年上元节的灯会,她回眸一望,便已注定一生的沉沦,也为了当上京县县丞的弟弟的前程,她学会了醉生梦死,无谓皇上和她欢爱时,是不是将她当作另个女人,乃至设法寻来禁书,偷习房中术,只为维系皇上对她的独宠。若是从小教导她礼义廉耻的阿祖婆在天有灵,见到她弃了最后的骨气,像个青楼里的娼妓,对自己的丈夫使尽各种狐媚的手段,定是难以暝目……
望了眼与先帝的灵位分案而置的另尊牌位,黎氏苦笑了笑,即又冷望床边的女子:“贫尼现下已是半死之身,也不怕揭陛下的逆鳞。陛下得以这般顺顺当当地坐上皇位,其实和贫尼还有被您赶去掖庭的姐妹一样,不过以色事好,仗着先帝的恩宠罢了。”
听黎氏恶言相向,女皇并未动怒,反是一笑:“黎太妃言之有理,朕有今日,皆拜先帝所赐。可惜太妃娘娘不像朕与生俱来就是天之娇女。所以当要好生保重身子,等将来你熬死了朕,也便是胜了天,这样你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了一遭。”
心知女皇不过言语相激,令她松口请太医施治。可确如这女人所说,她不能就这样撒手,不论如何,定要等到她最恨的女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才可闭眼。
黎氏冷笑,隐隐哀凉。女皇见状,知这位犟脾气的皇嫂不会再拿自己的性命与人怄气,未再多言,起身离去时,瞥见先帝灵位近旁的另尊牌位,驻步看了看,忽生感慨:“太妃娘娘的祖母也姓「燕」?”
望向惘然的黎氏,女皇淡说:“外祖曾对朕提起,朕的亲外婆便是姓「燕」,甚巧。”
因是这尊牌位,忽得想起去年登极大典后,曾亲临归府探视名义上的外祖母。在祠堂祭祖时,不经意扫见角落里的一尊牌位,在场归氏中人才想起宗主确有那么一位身份低微的如夫人,因是生了赫赫有名的归女御,才破例将其牌位放进归氏宗祠。而提起这位辞世已久的故人,归仲元沉默,正室佟氏虽然温和如初,可眸中隐一丝惆怅,只因丈夫当年为了这个罪臣之后的妾室,险些前途尽毁。而燕氏故世后,即使膝下只有发妻所出的独子归钰与燕氏遗女燕可,大可借口子息不盛,另娶如花美眷。但终此一生,未再纳妾,可见确有真情在其中。不过明知后宫是个火炕,仍将他们唯一的女儿推向万劫不复。归仲元对这位爱妾,不过尔尔。
女皇冷笑,最后对床榻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