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第1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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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的船遇上暴风雨,在庆州附近沉了。”
岁月蹉跎,刻意的淡忘。已然记不清苍秋离开的时候,是何心情。直待猝不及防,听到那个消息,才记起那种感觉。如万针剜心,痛到麻木。可又不得不按捺自己。因为是皇帝,容不得我冲动自私,亲往局势一触即发的庆州。只能修书一封,加急送往庆州的端亲王府,并且低声下气,求那个我最不愿示弱的男人,去往故土的一路,沿途打探消息。
“铃鸣崖……呵,果然名不虚传,途经那里,便会被阿依什玛神给盯上。”
地处羲和与碧翡交界海域,风声如铃鸣,故而得名。也因在那片海域出过两三起沉船事故,这如铃的风声,被当地人信作死神的召唤。虽气莫寻不听我的劝,未在庆州靠岸,直往碧翡。可听未央落井下石,本已情绪不稳的我拍案而起,疾至他面前,扯过他的衣领,迫他低身与我平视:“莫寻不会死。”
冲破我心底的高槛,真正相爱的时候,曾允诺绝不会死在我之前。我信他是个守诺的人,也冷声告警面前的男子:“你不愿帮忙也无妨。不过给我记着,你现在是羲和人,不要为了你灭亡的故国,主动挑事。”
茈尧焱离世前曾经告诉过我,未央的出身。南域蕞尔小国「赫峒」的宰相之子,喜好毒物,因是进山寻蛇,侥幸逃过亡国之祸,一人流落羲和,被兰沧侯招揽了去,成为定王的死卫。可即使他早已不以南域人自居,但亡国之恨至今深埋心底。所以雁里朵篡权、碧翡渐现战祸之兆后,屡度请缨往碧翡刺探军情。怕惯用不光彩手段的他惹是生非,一直未有准允。现下莫寻遭难,有求于他,才答应他复返出生的南域。冷笑了笑,他淡凝住我的眼:“微臣奉先帝遗命,惟您是从。便不会做出令您为难的事来。”
窒了窒,我松手冷说:“听说南域各国的贞女巫司皆有其独擅之处,不是你一贯的方式就可处理得了的对象。
好比那个害归氏母女非浅的月佑国女巫司通晓邪异之术。相传这雁里朵公主擅养蛊,可杀人于无形,可谓未央天生的克星。他嗤了嗤,不以为然:“至多微臣以死殉国,陛下也可少一眼中钉,不是正中下怀。”
对这杀我夫儿的佞人,我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可他那位好主子走前不忘替他铺下生路,我扬了扬唇,却无笑意:“虽然巴不得你现就死在朕面前。不过先帝遗命,朕不可违。这回你非要涉险,朕也不拦你。不过动身前,定要给平槐捎去暗信,说是你自己要去南域,与朕无关。”
未央微愕,但未深究,躬□去:“微臣遵旨。”
一直以为茈尧焱只将他当作利用工具,殊不知多年的主仆,情分已深。为保我登极后,原先为他作恶的未央与一众死卫安然,特将另一得力爪牙安在百合身边。如果我善待未央,那个叫做平槐的死卫便会将百合当作先帝遗孤,暗中照护。如若不然,就是我与莫寻的「孽种」,杀无赦。咬了下唇,虽是不甘,可也只有嘱自己的仇人:“保重性命,小心行事。”
也因想起那个懂得神秘异术的女巫司,我最后说:“同时留心月佑国的动向。如发现确与碧翡勾结,立刻回报端亲王。”
自八年前出兵征服后,虽未纳入羲和版图,可月佑人仇恨曾经滥杀平民的羲和军队,时起骚乱,意图推翻施行殖民统治的镇南都护府。反倒近来无甚动静,实在古怪。我自嘲一笑,许是早前经历太多事,变得杞人忧天。佞人也未多言,冷淡点头:“陛下提起月佑,微臣倒是想起一个人。”
听他轻描淡写,求我允他带上那个软禁多年的月佑女巫司同往碧翡。我怔了怔,微皱起眉。
当年女巫司用异术将我诱出苍秋别苑后的幕幕险境,至今历历在目。而即位后,想起这桩往事,我曾将软禁在瑶碧山钦天监秘牢的女巫司召进宫中,才知当年莫寻派去的追兵为何去而不返。
睨了眼佞人,我冷嗤。当时莫寻跟踪女巫司,发现苍秋的别苑,强行进入搜查前,未央便察苑外异动,与苍秋分道下山。适巧撞见刺客与女巫司被莫寻的手下穷追不舍,于是出手救下二人,带回皇都。可惜女巫司不知未央救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拷问刺客的幕后主使。不但将这混帐视作救命恩人,乃至……
我叹了口气,暗暗不值。不比那个碧翡国的公主野心勃勃,月佑的这位贞女巫司可谓纯情至极,竟被未央的好皮相给迷了双眼,爱上这个根本无血无泪的佞人,即使之后因她通晓异术,将她关在我曾蹲过十来天的钦天监秘牢,几年来,不闻不问,仍感激当日的救命之恩。令我无言以对。看着近前无恶不作的男人,我冷问:“你该不会那么好心,送她回故乡吧?”
他一笑,坦然承认看中她的异能,将她带在身边,以防万一。我翻了翻眼:“你已经糟蹋了一个淳儿,别再造孽,伤害一个真心对你的女子。”
一路上,孤男寡女,就怕他将贞洁圣女当作暖床的工具。见我毫不掩饰眼里的鄙夷,他挑眉冷笑:“听说懂法术的女巫司终身不得嫁人,皆因破身后,法力会随之消逝。微臣尚不至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陛下大可宽心。”
我勾唇点头:“这样就好。”
抬手挥退这个碍眼的男人。待他离开承乾殿,伪装的冷漠顿泄,一股无力感汹涌而上。除了派人赶去搜救,我竟别无他法,甚至只能干坐着,希望渺茫地等待。我攥拳咬唇,直待身后响起吉卓的声音,才察嘴唇已然咬破。苦笑了笑,抿唇咽下血腥的苦涩,我若无其事地往外走,身后的青年却是箭步上前,挡住我的去路:“陛下已有三日未有阖眼。奴才斗胆,请陛下回寝殿歇息。”
我笑了笑,绕过他走向殿门,打算去藏书阁看书静心,可还未跨出殿门,又被萤姬拦下。我沉脸向右走,她展臂一挡。往左走,仍执拗阻。微微动怒,原想抬手推她,可看着她微红的眼,手凝在半道,皆是目光痛苦地对视半晌,我闭眼,狠狠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陛下!”
“如果不是我,他现在还好好的做他的「朱雀守」。”
抬起另一手,又给自己一个耳刮子:“如果不是我,秋现在也好好地活着。”
如不是我,茈尧焱现在仍是悠哉游哉的定王……
如不是我,贝辰翾也不会饱受折磨地死去……
还有淳儿……
穆宗皇帝……
生死未卜的梵游……
所有因我而无辜枉死的人……
“够了!”
当我积在心底已久的沉郁顷刻爆发时,几乎同时从两个方向传来暴喝。我恍若未闻,仍卯足气力抽自己,直待双手分被二人钳住,我忿忿睁眼。左边的吉卓一反常态,两眼瞠亮,似在隐忍痛苦,攥住我左腕的手微微轻颤。另边的男子则冷淡如常,见我渐渐平静下来,松手低身:“微臣僭越,望陛下恕罪。”
让臣下见到自己失态的模样,确是丢脸。我轻笑出声,摇了摇头:“客卿找朕,有何要事?”
说话的同时,看向他手里的折子,当是前日我交代的政务。递出手去,他却将折子往身后一藏:“微臣今日进宫,是来兑现三日之约。”
“……呃?”
我怔住,随即想起选「钦正」的那天,确曾许诺胜者可居宫中三日。苦笑了笑,深望近前的男子:“你不是「不屑」做朕的夫君吗?”
即使世上唯一的皇父头衔,旁人趋之若骛。惟他客晟不会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淡淡相望,他未改初衷:“恕微臣直言。陛下虽是万人景仰,可您还不足以动摇微臣自少时起便深埋心底的夙愿。”
取代祖父。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能臣。忆起往昔他便这般毫不讳言自己的野心,我慨笑着点头:“敢情是想念外甥女了。过会朕便叫婉朱将旻夕带来见你。”
客晟不置可否,只淡看我微微肿起的脸:“陛下还是先令人打盆凉水过来。”
这副尊容,君主威仪荡然无存。我自嘲笑笑,不消多时,神情仍旧凝重的吉卓便取来包着碎冰的绢袋,我边敷脸,边往办公的书房而去。可未出数步,便被一道颀长身影挡住去路。我抬眼淡睨清冷俊容,他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微臣今日留在宫里,是为请陛下迂尊,与微臣在皇城走走。”
无心「钦正」,却想与我约会。我挑眉佯怒,他仍不畏怯,淡淡说:“近来陛下在政事上连连出错。为免朝堂大乱,微臣甘冒大不韪,请陛下赏脸一游。”
历史上女皇颇少,许是女子容易感情用事。我也不能免俗,得知莫寻遇海难失踪后,虽然照常上朝办公,可时不时走神,确是对不住像他这样对公事一丝不苟的朝中重臣。微微苦笑,抬头看了看天色:“朕去歇上一个时辰,晚膳后,再领客卿在皇城里转转。”
整整三天,没日没夜地工作。停下来反而困顿不堪,当萤姬按我的吩咐,迟疑着推醒我,头重脚轻地下了床,换上一身月蓝藻纹连衣长裙,推却萤姬递来的梳子,披着头发,走去主殿用膳。刚进门,便见一对甥舅交头接耳说着什么,见我到来,旻夕也不若平日飞奔过来扑进我怀里,静静坐在桌边,露出做错事时的焦惶眼神。
“怎么了?”
我走过去抱她。小娃儿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待半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妈妈……”两颊仍是红肿一片,不知发生何事,小女儿学着平日摔疼时,我朝她伤口吹气,鼓起腮帮子,给我吹气止痛。可见身后的萤姬忍不住哽咽出声,怔了怔,瘪下小嘴,“萤姬姑姑不哭……呜呜呜……旻夕乖……呜呜……旻夕以后再也不和萤姬姑姑顶嘴了……呜呜呜……”
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近来紫宸宫的气氛才会异常沉闷。小脸埋在我的肩窝,不住啜泣。我苦笑摇头,拥紧多愁善感的小宝贝,看向近旁淡无表情的男子:“坐吧。”
他躬身施礼,平静坐我近旁。即使席间彼此未说一句话,仍安之若素,得体用餐。我则一刻不得闲,强颜欢笑,给哭得凄凄惨惨的小娃儿喂食逗乐,待宴毕,自己却是米粒未进,当作未见亲随们责难的目光,牵起小手,令客晟陪我们母女出外散步。
微风轻轻,银月皎皎。一前一后走在空旷的宫道,彼此皆未言语,直待郁闷的小娃儿朝后伸出小手,要舅舅牵着一起走。忽得想起过去和莫寻一起带旻夕上壬生寺的情境,笑了笑,满心苦涩:“看来旻夕真的很想要个父亲。”回头望向神情莫测的年轻男子,“好在你只想做旻夕的舅舅。上来吧。”
也不扭捏推托,他坦然上前,轻握住小手,齐肩走过静谧漫长的宫道,至处拐角时,忽然开口:“南方局势一触即发。敢问陛下要为朱雀守消沉到何时?”
彼此熟稔后,渐知这位客侍郎不但严以律己,对人同样高标准,严要求。即使我这个皇帝,照样直截了当,不留情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