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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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缘何,墨瞳倏黯,可仍是波澜不惊,语气平淡:“微臣十二岁那年,从云桑国来到羲和内廷,据今已有一十四年。”
我一愕,未曾料想他竟是云桑人,看向朱雀守与人迥异的发式,许便是保留故国的风俗。只是听闻云桑国十数年来内乱不断,各藩大名时常遣兵滋扰羲和东南沿海,乃为倭患。既是来自敌国,缘何……
“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见我欲言又止,朱雀守淡然颌首。我踌了一踌,起身倚墙而坐,令他起身:“往后莫要动辄下跪,看着不舒服。”毫无悬念,顺溜一句「微臣不敢」,我冲天翻眼,“父皇面前爱怎么着随你。「本宫」不兴繁文缛节,往后免行跪礼。坐着说话吧。”
兴许向来循规蹈矩,他满脸踌躇。我摇头,索性拿身份压这个已然深受封建礼教荼毒的古板男人:“不想往后「本宫」在父皇面前编派你的不是,就给我赶紧坐过去。”
轻逸叹息,他终是依言坐回古旧的木桌旁。我盘坐炕床,一手支膝托首,歪着脑袋,良久惟是端详俊美面庞,默然不语。直待这个素来淡漠的男子因是我目不转睛地打量,淡漠神情渐然局促,方才莞尔:“即大人过去可是云桑国有身份的人物?”
朱雀守神色微动,忘却平日里苛守的礼数,目光遽然犀利,然是即便低首,看向映地的细碎月影:“殿下何出此言?”
我微一扬眉:“比起现在的「本宫」,你更像是帝王家的后裔。”
早前便已隐觉朱雀守非同寻常。不论谈吐,还是举止,进退有度,优雅得体。平日对人不卑不亢,淡漠疏离,与其说是常年在皇帝身边耳濡目染,更若是与生俱来的矜持高贵。倒不是我背地里拆登徒子的台,若让苍秋这个如假包换的皇亲国戚站在朱雀守身边,至少言行举止差了一截。当然,这也不乏因是他童年时错跟一位喜好女色的怪师父的缘故……
“殿下明察秋毫,微臣感佩。”
难得这一板一眼的男子给我冠了顶高帽子,我苦笑摇首。然是如此,便是默认自己确是出自帝王家,缘何这样一位拥有别国皇族血统的贵公子会效力敌国的皇帝,实在匪夷所思,不免惘惑问道:“敢问即大人是云桑国的……”
“皇太子。”
如述他人事,朱雀守平声静气地道出自己曾经拥有显赫身份,我心中剧震,忽是想起苍秋曾提及云桑国的皇太子因是国乱,携妹逃亡海外,辗转来到羲和国。朱雀守亦坦言:“臣不过是复国无望的「前」皇太子罢了。”
见我神情复杂,他反是露出不甚擅长的温柔笑颜安抚,“十四年前,臣的皇叔兴兵叛乱,杀死了臣的父亲。臣和妹妹在几位近臣与侍卫的拼死护送下,侥幸逃到了羲和国。为求复国,臣曾自请为质,向皇上借兵讨伐叛军,可惜最后失败而归,清桓皇叔自立为大德明皇,臣的一众异母手足未能幸免,皆被皇叔捕获诛杀。后来各藩大名借讨伐逆臣,纷纷拥兵自立,连年战争,在清桓皇叔被川津藩的大名斩首后,皇室便已不复存在了。”
神色淡漠如初,俨然事不关己,可埋于逆光的侧颜勾勒阴翳。十二岁经历宫廷政变,扣为质子,却是复国无望。不知这些年来,他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情寄人篱下。每回经过东宫殿,可又会想起自己亦曾站在高台,俯仰云桑众生……
顿生恻隐,我很是自然地问:“若是内乱平息了,你可会回云桑去?”
他微是一怔,眼神渐深。直待良久,云淡风轻地一笑:“也许吧。”
兴许这是彼此相识以来,他说过的最随心所欲的一句话,然令人愈发沉重。到底是怎般隐忍,让这个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低头,对别国的君主俯首称臣。我怅然叹息:“其实你没必要这样委曲求全。”
紫麾军乃皇帝亲军,敢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与这个异国来的皇储,定是对之十分信任。只是树大招风,云桑国前皇太子的身份怎生敏感,在别国内廷尤须谨小慎微。待到日后彼此熟识,我和他们兄妹二人已可称作相依为命,他大大咧咧的妹妹私下告诉我,自己的兄长十五岁那年入紫麾军效力,乃从无名小卒做起。因是云桑人之故,往日受尽白眼奚落,后来出生入死,随军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军功,在紫麾军步步高升,那些个自诩高人一等的权贵和世家子弟仍是对之明嘲暗讽、极尽挖苦。养成循规蹈矩、谨言慎行的个性,正因是源自这十四年来仰人鼻息、寄人篱下的生活。若换做是我,早在复国无望的时候,便带着旧部扬长而去,实无必要留在一群势力眼中自取其辱。除非……
“父皇是不是扣押了你的妹妹和旧部,你才为他卖命?”
似已麻木我对皇帝不甚敬重的言辞,朱雀守轻叹摇首:“皇上从没有为难过我们。微臣是为报答十四年前皇上收容我们兄妹二人的恩德,心甘情愿投效紫麾军。至于臣妹一切安好,现在南方小住,不日进宫。”
“啊?”
我一愕,很是自然地侧眸冷嗤:“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嘟嘟囔囔,道出心中所想,回首却见朱雀守满脸苦笑,适才意识口快失言,揭人痛处。
算起来,当今圣上十八岁即位,在位三十五年,已然年过半百。朱雀守的亲妹妹却是正值妙龄。依他们兄妹二人十四年来相依为命的情分,若不是情非得已,朱雀守断不会将这位出身高贵的云桑公主嫁给一个够做她爷爷的中年人做小老婆。加之他们兄妹二人乃为别国的落难皇族,在朝中无所傍依,入宫后至多封至昭仪。除非肚子争气,为年过半百的皇帝诞下一男半女,否则待皇帝撒手归天,如花似玉的年轻妃子便要在掖庭宫守一辈子活寡,不见天日……
越想越是懊恼,我摆手弥言:“我不是在怪你妹妹。哪个君主不朝三暮四,我母妃专宠那么多年才是匪夷所思……”
哪壶不开提哪壶。刚一脱口,我迅疾后悔。在朱雀守面前搬出归女御,难免有女儿代母妃示威之嫌。虽然对那个痴心皇帝如此之快就纳新宠多少失望,可我到底只是顶着茈承乾身份的外人,也无谓多位庶母。更何况有朱雀守这样的兄长,他的公主妹妹当是一位举止得体、貌美贤淑的大家闺秀。只要不若兄长这样拘泥不化,她进宫后若能获宠,我也乐见其成。冲朱雀守点头,诚然道:“即大人宽心。你是父皇信任的臣子,令妹进宫后定会受到善待。”
“可是殿下……”
朱雀守欲言又止。许是念在归女御过世不久,妹妹就取而代之,不免对德藼亲王心有愧疚。我摇首,无谓一笑:“寻常的大户人家大多三妻四妾,何况一国之君。反倒是后宫不是什么清净地,令妹进宫前,大人还是事前为她打点好一切才是。”
“…… ……”
朱雀守沉默,深望我一眼,半低下头,抬手掩上半侧面庞。
“我可有说错什么?”
许是逆光缘故,若隐若现的侧颜尤是沉黯,似掩激绪,双肩微颤。凝望他一反常态的模样,我愈发不安,走下床去至他面前,踌了一踌,终是将手搭在他微颤的右肩:“即大人?”
他微是一僵,徐缓抬首。正要为自己弄巧成拙的劝辞向他道歉,却发现他满眼含笑,竟无一丝悲戚之意。
“殿下适才误会微臣的意思。”
“……诶?”
“皇上因是殿下身边没有可靠的侍从女官,故命臣妹出任东宫女史,侍奉殿下左右。”
“…… ……”
换我哑口无言。未想这个耿直的男人竟会使诈,凝视他唇角似有若无一抹促狭,我怔然良久,方才意识被他刻意沉黯的表情所骗,不由恼羞成怒,飞快背过身去。
“殿下请息怒。微臣过当之处,请殿下降罪。”
便听背后传来跪地声响,语气很是歉疚懊恼。我偏首,睨了他一眼,暗叹朽木不可雕,转身冷淡道:“我们同为皇族出身,往后就别跪我了。还有,不要「殿下」、「微臣」的,我听着烦,私下就你我相称吧。”
墨瞳飞掠一抹异色,刚要开口推却,我立即抢在这个顽固不化的男人之前,抬手令止:“这是「本宫」的命令,你敢不从?!”
他张了张嘴,见我斩钉截铁,终是面露无奈,欠身施礼:“微臣……”我挑高了眉,他蓦是噤声,颇是困扰地忖了片刻,沉声道:“莫寻遵旨。”
便如登徒子难改毛手毛脚的恶习,令这个刻板十四年的男人一朝改口,确是强人所难。我轻吁了口气,即便莞尔:“你既从云桑国来,本名应该不叫「即莫寻」吧?”
他淡然颌首,如坠往事,墨瞳遽然幽邃悠远:“微……我原本没有正式的名字,是到羲和国后由皇上代取。”
“没有名字?”
见我面露愕色,他坦然一笑:“在云桑的大内里,男子行过元服礼,由宗室长辈正式赐名。可当年离开云桑的时候,我尚未行元服礼,所以只有一个封号,是为「冷泉」。”
我点了点头,顺口问道:“我母妃的封号可是你想出来的?”
他微是一怔,颌首应道:“确如殿下所言。我们兄妹二人初到羲和的那年,适逢昭王殿下出世,女御娘娘本当依例晋封,可娘娘已然受封四妃,因而皇上在宴请我兄妹二人的时候,问起云桑的后妃制度,由此在四妃之上添设女御品级。”
皇帝为了归燕可特设品级,确是用情至深。我摇首唏嘘,然见朱雀守惘惑,淡淡一笑:“云霄曾告诉我母妃的品级与云桑国的前皇太子甚有渊源。可当真没想到这位皇太子殿下便是即大人你。”
浮华本为过往云烟。历经沧桑,许是早已放下,他抿唇,恬然一笑。因是不曾见他这般开怀笑过,我遽怔,随即清了清嗓,蓦转话锋:“令妹也是只有封号,没有名字?”
朱雀守摇首:“她与我不同,内亲王无须由宗室行正式的冠名礼,所以出生的时候,母亲便给她取了名,叫做萤姬。”
“萤姬……”
我轻声念道,莞尔一笑:“很是好听的名字。”
面前的男子须臾失神,墨瞳骤深。我微惊,下意识侧目,飞快转望窗外婆娑树影:“虽是委屈了令妹,但能成为侍从女官,看来父皇很是看重你们兄妹。”
旖如的长姐裴旖月便曾出任客皇后身边的侍从女官。其责乃是辅佐教导有地位的后宫女眷,事前须先经过一轮严苛的筛选,留任者多为德才兼备的权贵之女。此番这位即家妹妹破例擢升,且为东宫女史,看是皇帝对他们兄妹极是信任。只是……
“不知我有无此缘见到令妹。”
终是放下最后一丝戒备,我回眸望向面前的男子,“即大人对我开诚布公,我也不妨直言。宫廷险恶,我惟想避而远之,此生不愿再踏足皇城一步。”
被春妈妈下了迷药,又不知是谁向朱雀守告密,泄露我在繇州的行踪。现在的我已是惊弓之鸟,更何况一入宫门深似海,兴许今天被人下些砒霜,明天教人推入池里溺毙。总而言之,茈承乾的那些好兄弟们只要设法在登极前,将我变成一位不幸薨逝的「前帝储」,便可继续他们相煎太急的残酷游戏。既知前路危机重重,我又何苦放下和苍秋的约定,自投罗网。只是比执拗,我似是棋差一招。朱雀守不急不徐,淡淡道:“殿下……”见我瞪他,只微一笑,断不转圜:“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