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作者 张恨水-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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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完了,刘经理先一跳,由椅子上站起来,笑道:“我的姑娘,你打算怎么罚我,你就明说罢。你这一段,比先前唱得还好,我不叫好,已然是屈心,你还要我故意的说出不好儿来,那我怎能够办到?我要是胡批评一起,这儿有的是内行,人家不要说胡闹应当受罚吗?”他说了这一大串,弄得月容倒红了脸,勉强地带了笑容,只是低了头。刘经理以为是给了她钉子碰,她不好意思,又极力敷衍了一阵。月容这才告辞说回家去。
刘经理这就叫伙计来,还要雇汽车送,月容笑道:“干爹,你在别件事上疼我一点罢。我们那大杂院,还是在小胡同里,汽车进不去的。”刘经理每听一声干爹,就要心里痛快一阵,现在索性叫干爹在别件事上疼她,更让他心痒难搔。无如月容已是穿上了大衣,已经走到房门口,不能再追问哪一件事是别件事。便笑道:“这就走了吗?没有吃好。”月容鞠躬笑道:“干爹,咱们明儿见罢。”交代了这句话,她已扭着身子出去了。
刘经理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是明儿个见。以为是指着在清唱座上见,也就很干脆的答应了一句“好,明儿个见”,这五个字,也许比月容说得还要响亮些。月容同宋子豪去了,在座的人,又向刘经理夸赞了一阵,说是这位姑娘,真得人欢喜,将来一定可以藏之金屋。刘经理将手指点着大家笑道:“你们说的不是人话,有干爹娶干姑娘的吗?”赵二笑道:“多着呢。收梨园行的人作干姑娘,那也就是这么回事。”说完,大家又呵呵大笑一阵。
月容去后,刘经理已是打了一个电话回去,叫汽车开了来。回家之后,见着刘太太,她问道:“你说下午不出门,陪我去听戏的,怎么又溜出去了?”刘经理笑道:“吴次长打着电话来了,要我到东兴楼去吃便饭。”刘太太一撇嘴道:“你又胡扯,刚才你打电话回来,说是你请客,这一会子,又变成吴次长请你吃便饭了?”刘经理道:“你想罢,东兴楼我那样熟的地方,我哪能够叫别人会东呢?也没吃多少钱,不过十块上下。”刘太太道:“我管你吃多少钱,不过我讨厌你撒谎就是了。”把话说到这里,这一回交涉可就过去。可是到了次日上午十点钟,刘经理这一句谎话可就戳穿了。
第三十八回 献礼亲来登堂拜膝下 修函远遗拭泪忍人前(2)
那时,一个跑上房的老听差,脸上带了几分稀奇的意味直走到房门口,才低声道:“太太,外面有客来拜会。”刘太太道:“经理不在家,你不知道吗?告诉我干什么!”听差道:“我也知道经理不在家。可来的是位女客,她要见太太。”刘太太道:“是女客?请她进来就是了,鬼鬼祟祟地作什么!”听差道:“她还亲自送着好几样礼物来了呢,我没有敢让她进来。”
刘太太一听这句话,觉得里面另有文章。这就迎了出来问道:“是怎么一个人?”听差道:“年纪很轻的,约摸有十七八来岁儿。有一个老头子跟着,提了七八样礼物儿。她说她姓杨,你一见就知道了。”刘太太昂着头道:“姓杨?姓杨的熟人可多了。她穿得可朴实?”听差道:“倒是很朴实的,不像是什么坏人。”刘太太道:“坐什么车子来的?是坐洋车来的吗?”听差道:“是的。虽不见得是什么贫寒人家的姑娘,可也不见得是阔主儿。”刘太太道:“那就请她进来罢。在内客厅里坐罢。”听差出去了,刘太太也就进房去,对着镜子扑了两扑粉,再到内客厅来。
这时,地上堆着点心盒,和水果蒲包,占有桌面大一块地方。客厅门边,站着~位十七八岁姑娘,露出蓝布大褂,脚下连皮鞋都没有穿,只是踏着纱线袜子和青呢平底鞋。看她那一张没有擦胭脂的素脸,就看不出是位什么坏人。便点点头笑道:“这位是杨小姐吗?初次相见呵。”她鞠着一个躬道:“请你恕我来得冒昧。我叫杨月容,是个唱戏的,昨天蒙刘经理不弃,要收我作干闺女,我想怕攀交不上。就是攀交得上,当然姑娘是站在娘一边的,应当先拜干娘。你许我叫一声干娘吗?”说话时,向刘太太身上看去。见她穿了青湖绉的绒袍子,踏着紫绒平底鞋子,四十来岁年纪,扁扁的柿子脸儿,涂着严霜似的白粉,蒜头鼻子黑嘴唇,两只乌溜的眼睛。在她这份长相上,已经看出她是必有妒病的人,于是在说过话之后,更向她一鞠躬。
刘太太虽然有几分不高兴,可是见了她带着满堆礼物来的,而且又非常谦恭,不好意思带着什么怒色,便点点头道:“是吗?我并没有听到守厚回来说呀。”月容笑道:“这是昨晚上在东兴楼的事。我就说,应当先来问问刘太太的意思,假如攀交不上,我也很愿来见刘太太问候问候。”刘太太见她有些胆怯的样子,便带了三分笑意道:“何必这样客气,带着这些东西来?”月容看到,就走向前两步,低声笑道:“初次来,我怎好空着两手,这不能说上礼物两个字。假使你肯收我这个无出息的孩子,今天先跟你磕头,改日请干爹干娘喝杯淡酒,再当着亲友正式行礼。照说,实在攀交不上,不过我一见到你,我心里头好像真有了这样一位母亲,说不出来的高兴。所以我不管能说不能说,我忍不住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了。”刘太太索性把那收藏着的七分笑容,也放了出来,点点头道:“那可不敢当呀。”月容一回头,看到站着一位女仆在旁边,便道:“劳驾,请你端一把椅子放在屋子正中。”女仆一看太太的脸色,并没有丝毫的怒容,这就笑嘻嘻地搬了一把椅子,在客厅中间放着。刘太太笑道:“你们别胡闹,不过这样说着罢了,哪里……”月容不管她同意与否,已是走到客厅中间站定,向刘太太笑道:“干娘,你请坐下来。”刘太太笑道:“说了就得,不必不必。”月容听了这话,认定了机会再也不能放过,立刻在地毯上跪着,正正端端,朝着摆椅子的所在磕下头去。
刘太太这倒抢上前两步,奔到椅子边将她搀着。笑道:“起来,起来。说了就得。”月容被她搀住起来之后,站定了笑道:“干爹说的不错,干娘是个贤慧的人。这样,我才敢认干爹了。”
刘太太一出门,就让月容一阵恭维,把人都弄糊涂了,来不及问这个干小姐怎么从天外飞来的了。现在受了人家的礼拜,作了干娘,算清醒过来,这就携了她的手,让她坐下,慢慢地追问着月容何以认识这位干爹的。
等着月容把经过说明了,刘太太不觉眉毛一扬,在月容肩上连连拍两下,笑道:“好孩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们那个没出息的看上了你,你是一个卖艺的人,不敢得罪他,又不愿受他的糟踏,所以打算走我这条路,对我明说了,就可制服他。也许听到人家胡说,我是怎样的厉害,怕是瞒着我,将来有什么麻烦,不如走明的,便当得多,你说是不是?”月容道:“这些话,上半段是你猜着了的,下半段可让我受着冤枉。干娘猜着了的,我用不着再说,你没猜着的,我可以说一说。当坤角的,谁也有几位干爹,不见得这些干姑娘都是见过干娘的,也没听说过什么麻烦。我是听到人说,干娘为人贤良,与其找个靠得住的干爹,倒不如找位靠得住的干娘。我们这一行里面,就有好几个名角儿,是让干娘捧起来的。再说,我的情形,又和别人不同,我是个六亲无靠的人,能够得着好老人家照应我,指教我,那就是我得着一个亲娘一样。我就是怕攀交不上。”
刘太太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为人呢?你干爹决不能乍见面,就夸我一阵罢?”月容道:“干爹也夸过的,此外公司里赵二爷也说过。”刘太太点点头道:“这差不多,赵二是我娘家哥哥介绍到公司里来的,他决不能引着你干爹作坏事。我为人,他自然也知道清楚一点。”月容笑道:“娘,你现在可以知道我这回事,是诚心诚意来的了。”刘太太眉开眼笑的承认了她这句话。刘家的男女佣人,打听到了一个女戏子上门来拜干娘,都以为有一台戏唱。现在看刘太太已经承认下来了,都跟着起哄,向太太道喜,向月容叫“小姐”。刘太太携着月容的手,引到自己屋子里去坐,留她吃午饭。取出二百二十元钞票,交给月容,说是这二百块钱,也不算什么见面礼,拿回去买一点衣料。另外二十块钱,叫月容赏给男女佣人。也别太给多了,给多了,下次不好出手。月容当然一一照着她的话答应。
刘太太非常的高兴。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又打着电话把刘经理催回来,说家里有贵客,请他务必回来。刘经理匆匆回家,在大门口就问有什么客来?门房受了太太的嘱咐,只说是有一位女客在上房,并不认得。刘经理却也不介意,等自己直走入了太太屋子里的时候,见月容笑嘻嘻地站着,叫了一声干爹,这倒愣了一愣。刘太太口里衔着烟卷,靠了沙发斜坐着,冷笑道:“你在东兴楼请吴次长吃便饭?”刘经理红子脸向月容望道:“你怎么来了?”刘太太道:“是我把她找来的。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好闺女,在外面遇事多照应点儿。”刘经理听了这话,才把飞入九霄云里的灵魂,又给它抓了回来,满脸带笑容道:“太太的干闺女,不像是我的闺女一样吗?”刘太太道:“只要你明白这一层就得。闺女就是闺女,要拿出一点作长辈的样子来。”刘经理笑着没有说什么。回头看看月容,她挨了太太坐着,脸上微微的带一点笑容,并不把眼睛斜看一下。便道:“你在我这里吃了便饭去。上市场不忙,我会把车子送你去。以后可以常到我家里来,我不在家,有干娘招待。”刘太太道:“我的姑娘,我自然会招待。你在家不在家,有什么关系?”刘经理伸了一伸舌头,也就退出去了。
第三十八回 献礼亲来登堂拜膝下 修函远遗拭泪忍人前(3)
刘太太向月容笑道:“你瞧你干爹那副受窘的样子,看到你在这里,不能自圆自己的谎。可是,这样一来,更可以证明你今天来是诚心拜我,他没有知道的。”月容笑道:“干娘往后看罢。干爹公司里,不还有个丁二和吗?”刘太太道:“是有这么一个人。你干爹算作了一件好事,给他说了一个媳妇,还帮了不少的钱呢。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月容道:“我认得他的老太太。丁老太太人不坏,我就很相信的。你可以请干爹问丁二和,他可以把我为人向干爹报告。”刘太太道:“哦,你也认识他家的?是怎么样子认识的?”月容偷看她的颜色,却也很自然,嘴里衔着那支烟卷,还是被吸着缓缓的向外喷着烟。月容也起身斟了一杯茶喝,很自然的答道:“我的师傅和他们家作过邻居。”说完了,看到刘太太并没有什么诧异的样子,这话说过去,也就算是说过去了。在刘家吃过了午饭,带着胜利的喜色,坐着刘经理的汽车回家。
刘经理为了省事,也坐着车子同走。和太太说明白了的,先把车子送自己到公司,然后让车子送月容回家。月容对于这种办法,也就没有怎样的介意。刘经理的车子到了公司里,向来是开了大门停在大院子里的。在这下半天开始办公的时候,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是牵连不断。刘经理下车的时候,恰好丁二和由汽车边经过,一个小职员见着了经理,自应当向他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