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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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朝着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去,直找到一家照常营业的高档馆子。
饭馆里人不多,他在一个靠窗的小桌边坐下来,要了一个凉菜拼盘,两瓶汉斯啤酒,两个热炒:火爆腰花和宫爆鸡丁,都是他平常喜欢的。似乎是为了自己营造出某种过节的气氛来,并不喜欢羊肉的他还在旗袍小姐的推荐下要了一个羊肉锅仔,热气腾腾,食欲旺盛,偶然一瞥窗外的夜景,他还颇有点伤感地想到:因为离婚之罪有辱门风,父母甚至没让他的肠胃过好这个年。此刻,他慢慢吃喝,慢慢享受着这一桌的生活,两瓶啤酒喝下之后又吞下了两小碗米饭,吃了很多羊肉又喝了很多热汤,菜还是剩下了不少……临走结账时他发现自己一个人竟吃掉了一百块……这在1996年的本城该算是奢侈之举,为了缓解自己在一瞬间里所产生的心疼之感,他请小姐打包,将所剩菜肴分装进两个纸盒,又新要了一盒米饭……他想,这样的话,明天他就可以不出来了,独自喝酒时他有了一个新的灵感,想为下期《年代》突击一篇《中国电影大阅兵》……
一个多小时之后,冯彪拎着一个大塑料袋中的三只饭盒回到编辑部所在的那层楼时已近九点多钟了,请值班的女服务员开门,喝得有点飘飘然的他还热情地问人家:〃吃了吗?没吃我这儿有……〃说着,他把手中的东西向上一提。〃吃过了,没吃也不吃你剩下的……多脏啊!〃小女子有心打趣,搞得他一时语塞,顺便让她送一套干净的茶具到房间。
锁好门,泡杯茶,点支烟,他脱去外面的羽绒服朝床上一躺,感到真是舒服,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晚间的节目好看多了:央视体育频道有意甲,电影频道也正在回顾一部国产经典……就是陈凯歌执导的那部在戛纳电影节上一举夺得金棕榈大奖的《霸王别姬》,他正有点犹豫不定:是为了彻底放松看意甲呢?还是为了自己明天就要着手的文章重看这部注定要被提及的片子……
这时有人敲门。
这一回他断定是刚才那位值班的女服务员想进来看电视,她们的住处是没有电视机的,闲来无事,跟她调调情也是不错的〃节目〃。
这次从床上爬起来开门时他的情绪不错……酒足饭饱之后他的情绪可真是好多了!
一开门他就愣住了……又是那个山东来的女读者站在门前,还是一脸的仓皇之色,看他的眼神还是像在瞅一陌生人,有点呆滞……
眼前这幕料想不到的景象让他的心里在瞬间有所不快:她的重又出现似乎否定了他处理此事的完美性,这让他有些恼火,还有一种心理是:你找人找到我这里,我也给你指了路,你怎么没完没了地又回来了呢?!
〃我可以进去吗?〃又是这么一句!
他没有说话,闪开身让她进来。
她走进来,自己顺手合上门,走到前次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了,在坐下的同时又拿下了身后的肩挎,还微微有些气喘……
〃人找到了吗?〃他抽了口烟,冷冷问道。
〃找到了,没让我进门,一个小保姆模样的丫头在门口堵着,非说他不在,可我听到他的声音了……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他,也听过他的声音:讲你们这儿的方言对吧?〃她有些忿忿地讲着,白净的脸上双颊绯红。
〃那你这一个小时……都上哪儿去了?〃他发此一问已经不是出于关切而仅仅是因为单纯的好奇。
〃我一直朝回走,还走错了路……〃
〃你……是走着回来的……怎么不坐车呀?!〃
〃公车等了没等着,打车我怕司机宰,就干脆走回来了。〃
冯彪惊讶于她讲述时语气的平静,好像走这么大老远对她来说是件很平常的事,这倒叫他动了恻隐之心,心中顿时涌起一丝莫名的感动:投靠无门,她倒知道回到这儿来,这说明:在初到本城的她看来,这里已经是她可以信任的一个去处。
〃喝点水吧?这是我刚泡的茶,还没动……噢,我忘了问你:你吃饭了没有?〃
她摇了一下头。
〃来,正好……我带回了点儿饭菜,你别嫌弃……〃
冯彪立刻去解办公桌上的那个大塑料袋。
27.《风筝》
人是铁,饭是钢。
此为冯彪在离婚之后的困顿中心头涌起最多的一句话……他觉得这真是最为结实有力富有质感的一个汉语俚语,现在他又想起来了。那是当他看到坐在面前的这位姑娘( ? )不顾斯文地埋头于一盒饭的时候,那两盒菜她很少去动……估计是太凉了,后买的米饭倒是保持着一些温度。吃饭的时候,她的一绺长发还老是从头上出溜下来,悬挂在盒饭之上,她似乎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他有点不忍心再看下去,将目光移向别处,电视中的《霸王别姬》已从前清、民国演到了北平沦陷期:张国荣饰演的程蝶衣正在给一帮日本兵表演昆曲……他在想着如何安顿这位姑娘,她没去哪儿好像也不打算去哪儿了似的……很快他就想清楚了:
〃饭菜凉,你喝点热茶吧。〃冯彪将茶杯朝她面前推了推,然后问她,〃晚上你有地方住么?〃
她一面埋头将最后一点饭粒扒进嘴里,一面摇头。
〃那……这样吧:我现在下楼到前台去再开一个房间,你过去住。〃冯彪说着,就要到床上去取自己的羽绒服( 钱在里面 )。
〃大哥,冯大哥!〃她含着满口的饭说话,叫人感觉很不舒服,〃我不能让你再为我破费了,再说,我在这儿也不是呆一天两天的……别去!〃
一听这〃不是一天两天〃的话,并不富裕的冯彪便一下子怯阵了,这儿的标准间一天是一百二十元,就算春节淡季能打折也低不到哪儿去,再说……他从这句话里听出这是一个并不太在乎自个儿的女孩,并不爱惜自个儿的羽毛,不在乎但还有自个儿的准主意,那他就犯不着替别人一揽到底了……问题是:他也安排不起,再说凭什么呀?这时发生了一个他看在眼里的细节,让他在心理上放任自流起来:
饭吃到肚子里,大概身上就热了( 房间里的暖气倒是很足的 ),那女孩慢慢扯开她棉大衣的胸前纽扣,继而脱去了那身让她显得十分臃肿的棉大衣,身材毕现,让惟一的观者看着有点眼晕:不是说那身材有多好,而是一件极薄的浅蓝色羊毛衫紧紧包裹着的胸部显得过于夸张,里面的一对奶子硕大,沉甸甸的有点下垂……这太不像是姑娘的身材了!他还注意到她羊毛衫里的衬衣雪白,大尖领,开得很低,胸前便有了不小的一块裸露:很白,比她的脸蛋更显白皙……
为了掩饰自己的瞬间走神并转移开自己的注意力( 或许潜意识里还有一点想了解她的意思 ),他慌不择言地〃审问〃道:〃大……大过年的你不在家里呆着,跑到这儿来,找那余天野,到底想为什么呀?〃
她似乎对他的〃单刀直入〃并不吃惊,站起身来,弯下腰去,从地上的旅行包中取东西……这时候那同样被其又宽又长的棉大衣遮蔽掉了的下半身也一览无余地呈现他的面前:她有着与其胸前的大波极为对称的浑圆丰满的臀部,被一条黑色泛光的健美裤紧紧绷着,双腿倒是很细,笔直而修长,穿一双在当年还颇显时髦的黑色高跟长统皮靴,很像是他给女房东买的却还没有送出去的那双……
一沓厚达几公分的稿纸被递到他的面前,打消了他在这一瞬间的再度走神。
〃我写了一个小说,〃她说,〃冯哥,你想看看吗?〃
冯彪又眼晕了!这回是因为递到面前的这堆稿子……就像是忽然见到自己的:这些年他制造了多少堆这样无用的废纸啊!让他整天就埋头生活在这些废纸堆里!现在他看到有字儿的稿纸就有生理恶感:后背发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并有点恶心欲吐……
〃不想看就算了,〃她说,〃太长了是吗?〃
〃我……看看吧。〃他还是接下来了。
接下来的一幕是:男编辑坐在靠门的一张床上读小说;女读者在里面的一张床( 就是邢大伟睡的那张床 )上斜倚在床头看电视。
小说名叫《风筝》……冯彪觉得这个名字还不错,便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看法很快也便产生了:语言粗糙( 一看就知道训练无素 )、人物形象模糊不清( 像是一个个随意贴上去的符号 )、无故事无情节( 也更谈不上什么精彩的细节 )、毫无结构可言( 写哪儿算哪儿的〃流水账〃 )……他只是从中捕捉到一种情绪:一个少女的精神苦闷,想离开她打小生活的小城,书中还有一个随时出现满嘴哲言极其可笑的〃琼瑶制造〃的〃白马王子〃,在为女主人公……也许就是她指引着生活的方向……
在此阅读的过程中,他曾向她提出过两个问题:一个是:〃这是小说吗?〃她的回答是:〃嗯。〃另一个是:〃你来找余天野,是想让他帮你推荐出版吧?〃回答依然是:〃嗯。〃
她的如此低下的水平和如此明确的目的性,令冯彪放弃了最后一点尊重,干脆躺在床上读她的稿子,带着一丝有点卑鄙无法告人的满足感:他总是想起被自己封锁在一个旧木箱中的那些个手稿,相形之下,它们真是太好太好了!也就是说,这么些年,勤耕不辍,一无斩获,但他却没有真的失败,他之屡遭拒绝,绝不是因为水平低……
没有失败!
绝对没有失败!
小说没读完冯彪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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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乳泉
冯彪一觉醒来发现四周竟是一片黑暗!这一小觉睡得很浅,他的神志还保持着入睡前的一份清醒:就是认为这个灯是不该关的,一对相遇未久的陌生男女同室而居分床而卧和衣而眠的深夜,灯不该关……可这灯显然又不是他去关的,他读着这堆取名《风筝》的小说就这么睡过去了,小说的手稿还盖在他的脸上……那么,这个灯就是她去关的,他想象她在睡前应该起来过一趟,从里面走出来……是去楼道里的公厕解手吗?一定是!之后回来,进屋之后随手把灯关了……应该是这样的。她可真够信任他的呀!
想着想着,却不免毛骨悚然起来,不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而是忽然听到同屋的这个陌生女人其实并未睡着,从他的头顶……屋子深处的那张床上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很闷,非常微弱,像是从被子里面传出来的……
〃你……怎么啦?〃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回答。只是那啜泣声在黑暗中加大了。
〃怎么……还没睡着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没有回答。啜泣得更加厉害,似乎缘自一种真正的伤心。
他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来安慰她一下,便翻身下床,双脚在黑暗中找到并伸进了自己的鞋子,眼睛也已适应了四周的黑暗……其实并没有那么黑,室内物体的轮廓都清晰可见,他站了起来……这时的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将脚步尽量放轻地走向屋子的深处……她的床。
〃是不是……想家了?〃站在床前的他语气关切地问道,真像是一个知心大哥。
仍旧没有回答。啜泣声仍在继续……
他站在黑暗之中犹豫了片刻,便挨着她的床边小心地坐下,〃那明天就回去吧?我给你买张火车票,好吗?〃
他的劝慰竟使她啜泣得更加厉害,被子的轮廓犹如山峦起伏,是她美妙的曲线……
原来她是面壁而卧的……当言语的劝慰无法奏效,他便伸出手去想去安抚她,结果触到了被头之上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