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第2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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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四顾群臣道:“呵呵,如此说来,咱们大家倒是赶上首演了,今日可要大饱眼福。”众官都附合称是。隆庆问道:“但不知先生这出新戏,是何名称?”
第四章 新戏
梁伯龙道:“回陛下,这出新戏名为《金瓶梅》。”
“金瓶梅?”
刘金吾心中早翻了好几翻,忖道:“果然顾姐姐还是把事情说漏出去,他害怕徐阶,所以把戏给改了!”暗暗埋怨之余向前排瞧去,只见常思豪表情里也有些意外,却很快恢复了平静,似乎倒有些放心舒怀的意味。远处的戚继光满眼疑惑,在两人之间来回扫望,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
隆庆若有所思:“金者,财也,瓶者,酒器也,梅者,艳色也。金瓶插梅,终是虚华无根,先生此戏,写的莫非是一场繁华败落,一段市井风情?”
梁伯龙道:“陛下窥一斑而知全豹,目如烛照。不错,这出戏确是演就一场浮世繁华、盛衰离合,不过戏文非是在下所写,而是吾的一位朋友:兰陵笑笑生。”
众官一阵愕然,梁伯龙本身能编能写,造诣冠绝天下,他老师魏良辅传下的戏文,他都要增删修改满意才唱,别人写的戏更极少能入他法眼,今次居然要演出别人的剧作,十数年来还是头遭。四大阁老之中李春芳戏瘾最大,他是状元出身,文采风流,平时与文坛人物结交颇广,世间但凡有些文名的才子,他都心里有数,可是这兰陵笑笑生的名字却是从未听过,也觉得大出意料。
隆庆虽也爱看戏,却对剧作者不甚了解,想那兰陵笑笑生多半也是戏门中人,身份来由也无所谓,便笑道:“好,要知民心向市井,浮华落尽见真情,先生请开戏罢。”梁伯龙应声而下。不多时丝竹声起,一旦白衣胜雪,袅袅婷婷,踅步上殿。只见她头插粉朵,鬓贴花钿,耳戴珍珠玲珑坠,双目流波,含羞带怯,顾盼间勾人魂魄,浅步移,行动风流。在殿心花飞蝶绕地转上一圈,衣香播洒,步步生莲,早把众人瞧得呆了。刘金吾认得那正是林怀书,暗赞她这“闺门第一”,果是人间绝品。
隆庆感觉眼前大亮,也露出笑意,微微点头。
只见林怀书使过几个身段,拢袖唱道:“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这声音俏里含娇,柔靡万种,唱腔亦清和柔美,承转俱佳,直把人听得魂儿也酥了。隆庆心中阵阵发痒,直觉此女风情透人,其妙难言。刘金吾见他如此,心想管你唱什么,只要让皇上高兴就好,对改戏之事也便淡了,满堂只剩戚继光一人在那里不知所谓,如坐针毡。
丹巴桑顿所在位置原本靠近殿口,戏班子这一来,乐手弦师挡在前面,戏衣花蝶飞舞,唱将起来人影纷纷,他连皇上在哪也瞧不确切,只好耐住性子不动。
林怀书唱毕方始叙事念白,说到自己名叫潘金莲,嫁了个丈夫叫武大,每日里做炊饼为生,夫妻不美,生活亦不如意,叹过一回,取叉竿放帘。又有一小生上场,唱说自己如何家趁人值,赶巧走在窗下,林怀书失手落杆,正击中他头。两人相见之下,眉目勾连,各生情意。
一众文武越听越不对劲,心中都知这是宋朝武松杀嫂故事,哪里算得什么新戏?然而唱腔唱词都耳生得很,加之两人表演精彩,曲艺动人,也便无人计较。不多时王婆登场,与两个调弄风情,那两人一个如天雷中枯木,一个似地火燎干柴,登时便合就一处,虽然略表而过,点到即止,却也教人看得心跳面红。百官中有些头脑稍清醒的,知道这戏未免有败坏礼法之嫌,偷眼去瞧隆庆,见皇上也如醉如痴,并无见责之意,也便不去声张,乐得享受一出香艳。
戏文不住推进,殿中也不时春潮四溢,亏得梁家班的戏子个个艺术绝妙,场场演来活色生香,艳而不邪,反令人陶然生醉,美滋滋回味无穷。
丹巴桑顿在西藏虽然地位尊崇,每日所见却都是些满面焦黑、两手酥油的粗鄙女子、呆头僧人,哪有见过这等风情?早瞧得入迷,把一切都扔在了九宵云外,还不时跟着叫好称赞,表示自己也很懂行。常思豪一开始注意力还都放在他身上提防,后来感觉唱得愈发奇怪,精神也被吸引到戏里,心想梁先生这是怎么了?不扮忠臣良将,总该换个才子佳人才像话,再不济神鬼妖狐也成,怎么在宫中堂而皇之地演起这般艳情戏来了?
待到武松出场,于狮子楼上并未杀死西门庆,大家这才觉出与众不同来,跟着一环紧似一环,表的都是西门庆如何坑人害人,不但无人管制,反而一路娇妻美妾,过得悠然自在。后来北虏犯边,王尚书不发兵,被人状告,累了朝中的杨提督,两人都被判了死刑。西门庆与杨提督是四门亲家,自然也被牵连在内。便上京结交蔡京之子蔡攸,贿赂礼部尚书、资政殿大学士李邦彦。李邦彦收了五百两银子,在状纸上将西门庆的名字添上几笔,改作了“贾廉”,免去其祸。西门庆后又得了官职,自此官商结合,大富大贵,与新科状元也打得火热。
徐阶本来对听戏兴趣不大,自顾自地斟酒,闲闲夹几口菜,可是愈往后听,脸色愈沉,渐渐皱起眉头。这出戏唱的是宋朝事情,但戏中人物设置,明显带有影射。那蔡京与蔡攸父子,俨然就是严嵩与严世蕃。而仅次于这二人的权臣李邦彦是宋朝资政殿大学士不假,却从未当过“礼部尚书”一职。反观自己,倒是曾任礼部尚书多年,兼文渊阁大学士。这样一来,戏中李邦彦收受贿赂替人免罪的事,明显是冲着自己来了。自己为官多年,颇重名誉,礼贿往来很少洒汤漏水,是以官声尚好,而将西门庆改“贾廉”之举,那不是摆明在说自己“假廉”实贪么?
他朝对面瞧去,李春芳也已经觉出不对,脸色狐疑。台上唱到新科状元蔡蕴蔡一泉不知羞耻地认太师蔡京为干爹,跟巡按御史同访西门庆,又收银子又嫖妓,李春芳这脸色也不由得跟着越来越青。
陈以勤早已忍不住笑,不敢高声打扰了皇上,侧过身来靠近李春芳,窃窃低语道:“钱塘西湖好林麓,白石青泉翳修竹。子实老弟,依老夫来看,你这‘石麓’的号,倒与那蔡蕴那‘一泉’的字对得颇为工整,可以闲闲凑作一双呢!”
以戏文影射他人,不能直接指名道姓,多用字谜留下线索。李春芳深谙戏道,怎会不明白?他和徐阶一样,当年都曾曲意事严嵩,却也没戏文里唱得这般不堪之至、无耻到去认谁做自己的干爹。此刻听陈以勤旁敲侧击,心里更是窝火,登时便想要发作,却见那戏里蔡状元拉着妓女董娇儿的手,柔情蜜意,正吟出一首诗来:“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李春芳听得此诗,心头一震,暗忖这不是我前些年于夏夜庭中,写与新纳小妾的诗么?自己这状元是紫薇星下凡,那小妾名叫薇儿,因此方有紫薇郎对紫薇花之语。这是我在自家庭院里说的,出我的口,入她的耳,怎会传之于外?登时满腹生疑,乱了方寸。
徐阶瞧出他已经欠身要发作,却不知为何又坐了回去,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心里暗暗纳闷。耳听得这班戏子声声唱得美妙绝伦,不着一字,不显一名,却如控如诉,句句如刀,把自己一干人骂个狗血喷头,多年不动的火气也渐渐涌了起来。
便在此时,殿左有一人霍然站起,大声道:“别再唱了!”
众戏子吓了一跳,琴师们也都停了手中的家伙。
殿中登时肃静下来。
徐阶目光扫去见是这人,淡然一笑,眼皮便撂了下去。
第五章 对攻
说话之人正是大名府副使王世贞。
徐阶清楚,王世贞的父亲王忬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当年做过浙江提督、大同巡抚、兵部右侍郎等职,官声尚可。但与鞑子、倭寇开战,却都是连战连输,而且一感觉要打仗,就让妻子儿子先跑,躲得远远的。后来滦河失守,一场大败,严世蕃趁机指使御史弹劾了他四条大罪,嘉靖帝下令,将王忬下狱查办,最后砍了他的脑袋。今天这出《金瓶梅》里唱的王尚书龟缩胆怯,最后被治罪砍头,显然讽刺的正是他。
王世贞是个大孝子,当初王忬下狱的时候,他和弟弟四处磕头,求人去救父亲。别人不管,徐阶却曾出头在嘉靖面前力保,虽然没成,但仍被王氏兄弟奉为大恩人。此刻徐阶见他站出来,便知道用不着自己多言,有他说话就行了。这才胸有成竹地又闭上了眼睛。
隆庆这戏正听得入迷,忽然被人打断,便有几分不悦。肃声道:“王世贞,你饱读诗书,乃当今文坛领袖,因何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失态无礼?”
常思豪听到王世贞这名字倒是一愣,想起他是煮食严世蕃大腿那人。当初听曾仕权说起的时候,本以为他纵不是个凶神恶煞似地人物,至少也是个狠角色,没想到站到眼前这么一看,此人生得七尺身材,玉面长须,倒是风流倜傥,文气十足。
王世贞大声道:“皇上,这出戏宣淫扬秽,格调低下,实属不堪,依臣之见,应当立即将这班戏子拿下,缉拿作者,一并交有司问刑,责其有辱斯文,伤风败俗之罪!”
陈以勤扶案侧目,一声轻笑道:“元美此言差矣。夫子亦云:食、色,性也。色乃人生大欲,为阴阳化生,万物繁衍之本。这出戏在老夫看来,人情描画,状之若生,表演节制、到位得体,并无任何不妥。所谓仁者见仁,淫者见淫,元美也是知音懂画之人,当学会于留白处落眼,于无声处听雷才是,莫要学那绕肉青蝇,专盯腐处!”众官员一听这话各自掩口,传来几声窃笑。
王世贞脸色发白:“陈阁老,世间夫妇之道乃是正淫,这出戏演的却是什么?无非是偷情的淫妇,浪荡的瘟生,聚在一处行些连三搭四勾当,做些损阴丧德事情!分明满眼是黑,又从何处看留白?分明满耳淫词,又从哪里听雷声?阁老也是进士出身,两榜的底子,须读过春秋左传、四书五经,懂得人间礼乐,知些义理伦常!怎能如此颠倒黑白,曲解夫子真意,编排理由,反而为这淫戏去作支撑!”
陈以勤冷冷道:“如此说来倒是老夫假道学,阁下是真君子了?这出戏唱将出来,头一折便有情事,老夫倒要问问,那时怎么不见你王副使大声痛斥?等戏唱到这般时候,阁下反而站出来阻止,岂不是太蹊跷了么?总不会是王副使因同姓相怜,在替戏里的王尚书鸣不平罢?”
王世贞本来顾念着父亲的名头,不愿把事情点破,此刻见陈以勤不留情面,也自火了,大声道:“既然陈阁老把话说到这里,下官也不便遮掩,不错,下官正觉得此戏明里说淫暗含影射,行的是诽谤之实,嘲讽的是我大明上下君臣!二蔡指代严家父子,一望便知,自不消说,那蔡状元明显用来骂李次辅,王尚书说的则是家父!虽然迂曲模糊,谁又会听不出来!下官倒觉得有些奇怪,陈阁老替戏班子这般维护,不知是何道理?”
刘金吾对朝廷旧事极为熟稔,一经他提醒,登时反应过来,朝戏班子瞧去,心想今天他们换戏,除了可能与顾思衣有关,莫非还别有隐情?梁伯龙又是什么时候跟陈以勤混到一起的呢?看来这帮戏子交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