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第2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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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受了指派,督促严查胡党,徐文长作为首席谋士,自然也是首当其冲。”
隆庆问:“当初是谁料理此事?”
李春芳顾不得拭汗,垂首道:“是为臣负责。”
隆庆皱起眉头,心知他向来以徐阶马首是瞻,倒严党是徐阶发起,那么收拾胡宗宪及手下余党,自然也都是徐阶的授意了。
王世贞静静听着,瞧见徐阶目光缓缓向自己扫来,心中一懔,知道他这是嫌李春芳窝囊,想让自己说话,可是这事说起来却又不那么容易。胡宗宪虽功勋卓著,却也明白朝中无人不好做官这个道理,当初便结交严嵩之义子胡文华,因此仕途才一帆风顺。然而严党倒台后,徐阶一来是打击对手务要斩草除根,二来也是需要安插自己的人,这才命御史将胡弹劾构陷致死。梁伯龙说他死在党争之中,可谓一言中的。此事徐阶理亏在先,自己实无力为其置辩,想到这儿也慢慢低下头去。
梁伯龙双目咄咄,盯在李春芳脸上:“徐文长入狱后,被数次提审,受尽刑求,打得遍体鳞伤,刑官见其无招,竟然以巨钉刺其耳孔,以巨椎砸其阴囊来污辱折磨,将他逼得癫狂若疯,生弗如死。请问李阁老,此事出于谁的授意?是官刑还是私刑?”
李春芳向上揖首道:“皇上!此事为臣略知一二,那徐渭本就恃才傲物,行事癫狂,据刑官传报,说此人在狱中行动受限,躁病大发,故而自残为乐,实非官员们对他强加刑求!”
梁伯龙怒道:“侬说他本来就是疯子,那平倭灭寇,他又是如何设的计?胡少保头脑再昏,又怎会聘一个疯子来做幕僚?徐文长书法画作传播极广,江浙小儿都能诵其诗句!试问一个疯子,又是如何书写绘画,编戏吟诗!”
李春芳道:“你说官家对他滥用刑求,有何证据?莫非这些都是你亲眼瞧见的不成?”
梁伯龙猛一张口扬头,忽又刹住,欲言又止。
御史张齐距他较近,立刻捕捉到了这一表情,心头狂喜,指道:“好啊,你无凭无据,便敢在金殿上指东道西诽谤官员,顶撞当朝!还唱戏拿李邦彦影射徐阁老,骂他假廉实贪,这是公然的诬蔑!当年徐阁老费尽千辛万苦推倒巨奸严嵩,打击其党羽自应不遗余力,难道还要等他们积蓄力量卷土重来?李阁老督查胡宗宪余孽,亦是大快人心之举!你还妄图捏造事实,准备为他们翻案么?真是天大笑话!”
徐阶听他说话时目光转冷,鼻中轻轻哼了一声。
这一声极其轻微,甚至只是稍具动势而已,张齐说的兴起,并未发觉,王世贞却瞄得清楚,心想张齐这痴太不晓事,本来事情现在还没浮出水面,话不说透,徐阁老就可置身事外。你这几句,反倒把线缆扯起,真若势头不对,岂不是引火烧他的身吗?真是马屁不懂,专拍马蹄!
隆庆见梁伯龙无话,脸色稍凝,却在此时,戏班中又有一人出首说道:“我就是证据!”
第七章 判决
众人聚目观瞧,站出来的是一位琴师。
只见他将琴轻轻搁置于地,上前两步在梁伯龙身侧拜倒。
梁伯龙急道:“侬……”
那琴师伸手拦住,从容一笑道:“梁先生,什么都不必说了。此事是在下求你出头,此时此刻,又怎能独善其身?”言罢向上叩首:“草民张元忭,参见我主万岁,万万岁!”
常思豪和刘金吾一见此人,登时认出他便是在独抱楼后台一起等梁伯龙的那位白衣青年。均想:“他怎么扮成琴师混进来了?”刘金吾负责宫内安全,尤其感到后怕。
隆庆瞧着张元忭,一阵阵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呵呵轻笑出声,道:“看来朕这宴会是开不下去了,也好,今日灶王上天言好事,朕在这金銮宝殿设公堂。都是一样热闹。”隔了一会儿,问道:“张元忭,你又是何人?”
张元忭道:“回陛下,草民乃浙江山阴人,与徐文长乃是同乡。草民父亲张天复乃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是徐文长的同学。因长辈交厚,草民又喜爱徐公的戏作,故而常至狱中探视,知晓一些内幕实情。”
御史张齐眼睛亮起道:“哦?你是提学副使张天复之子?”
张元忭道:“正是。”
张齐大笑:“你父数败于流寇,又在云南任上贪污,被削籍遣归,不好好在家闭门思过,又遣你上京来告偏状,莫非贼心不死,还想借徐渭这点事情打击报复朝中大臣,为自己争名翻案么?”
他笑了半晌,忽觉气氛不对,殿中官员一个个闭口无言,都静静瞧着自己,偷眼一瞥,皇上目光不正,大有嗔色,他赶忙低下头去。
隆庆瞪了他一眼,转向张元忭道:“你肯讲明出身,显然心中无愧。好,那便原原本本,把事情讲来给朕和众卿听听。”
张元忭向上叩首,当下一五一十将始末根由诉说起来。
原来徐文长受胡宗宪一案所累,入狱遭刑之后,双耳被刺穿,身上伤口处处化脓,下身溃烂,尿水淋漓难下,三度寻死,均被狱方阻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精神多次崩溃。
然而毕竟人命关天,且因其文名太盛,各处许多诗人、文士、名流、画师、高僧、商贾都曾设法营救,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倘若是将他逼死狱中,上下人等难脱干系,于是官员设计,买通徐继妻张氏,假意说徐文长确属无辜,放他回家,令张氏监察其行动,将往来书信暗录附本,交递上官,查其蛛丝马迹,以为明证。那张氏人品不正,与徐又是半路夫妻,贪图财物,也便一口应允。
徐文长九死一生,好容易将伤病养好,偶然间发觉此事,大为光火,精神再度崩溃,与张氏口角之余撕打在一处,不慎失手将其打死。地方官员便又把他羁押在案,判为死罪。
述过前情,张元忭伏地道:“皇上,胡少保功过是非,暂且不论,徐文长之两度入狱,实为大冤,他身遭非刑,受尽苦楚,在情绪极其不稳的情况下与妻子冲突,又是失手误杀,实在罪不致死!望皇上念他平倭有功,灭寇出力,曾为我大明立下汗马功劳的情分上,免其一死,放他出狱。如此江南百姓、士人学子,必都欢呼雀跃,感念皇恩。”说着冲旁边递个眼色,梁伯龙从怀中掏出一沓纸来举高,内侍接过查检一番,送至紫宸台上。
隆庆接过细看,前面是呈状,写清事件始末、证人证言,后面几页,都是密密麻麻的签名,足有数百人之多,其中不乏一些高僧雅士、书画名家,末页最后一行的名字,赫然就是梁伯龙。
他沉吟片刻,道:“海瑞何在?”
席间一个瘦小身形站了起来:“臣在。”
隆庆将呈状交予内侍一挥手,说道:“这件事情,就由你这大理寺丞辛苦一番罢。”
海瑞接过状纸,并不回话,前前后后地翻看了一番,这才道:“回皇上,徐渭一案正是臣之所辖,臣查看公文时,觉此案疑点重重,颇为蹊跷,故而早已派出人手去山阴查证,结果与张元汴这份呈状所陈事实大体相符。”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双手捧过头顶:“臣知此事牵连颇多,不敢擅作主张,已写下奏折准备提交皇上,请皇上龙目御览。”
徐阶和李春芳眼瞅着内侍把折子接过送向紫宸台,脸色都沉了下来。隆庆久不上朝,平时众官都要把折子交到内阁,内阁能作主的便作主,作不得主的便转呈内监上交。海瑞这折子压着不递,专门等今天小年亲呈皇上,显然也是早有预谋,而且里面的内容多半对己方不利。
殿中再度沉寂下来,偶尔刷啦、刷啦地传来一两声翻动纸页的声音。众官递目相示,唇眉作语,仿佛在演着一出哑戏。
常思豪忽然想起监察丹巴桑顿的动向,侧目瞧去,却见他此刻脸上似笑非笑,美滋滋地不知想什么。顺眼神寻去,原来他目光所向正是戏班里那“闺门第一”林姑娘的背影。一时大感丧气,心想:“怪不得索南嘉措说白教僧人不守戒律。我还道他要使什么邪法,敢情是在瞧女人!”便在此时,丹巴桑顿忽然脖子一颤打个冷战,眼珠转动,脸色有了警觉。常思豪赶忙移开目光。
隆庆搁下折子,沉默不语。
满朝文武眼睛在皇上和徐、李两阁老之间扫来扫去,都猜不透皇上最终会拿个什么样的主意。如果肯定了徐文长的冤狱,势必胡宗宪一案也应重新彻查,这一查起来事情就多了,徐李二人的对头必然不遗余力地为胡翻案,那么内阁中,必然又会掀起一场大的风暴,闹个地覆天翻。
徐阶向下使了个眼色,王世贞顿感压力,垂首缓缓道:“皇上,徐渭性情骄狂,恃才傲物,行为乖戾,包藏祸心。写戏诽谤谩骂诬蔑朝臣,影射当今,其心可诛。”
张元忭眉头一紧,《金瓶梅》实为徐渭泄愤之作,王世贞这话不提别事,单说他写戏的居心不良,确是扼中要处,让人无法置辩。
“别再说了。”
隆庆脸色凝冷,顿了一顿,说道:“海瑞!”
海瑞道:“在!”
张元忭、梁伯龙尽皆伏低,众官及戏班人等也都注目静听。
隆庆道:“传朕旨意发往山阴,免去徐渭死罪。”
张元忭、梁伯龙相互瞧了一眼,目中皆欣喜若狂。
却听隆庆续道:“着改判其为终生监禁。梁伯龙、张元忭及一众戏子为友请命,其情可嘉,均免责不究,《金瓶梅》不得再行公演。下去吧。”
梁伯龙一听登时不满,刚要说话,被张元忭拦住,以头顶地道:“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叩头之际向身边连使眼色。梁伯龙虽然不解,亦知其必有深意,也随之叩头谢恩,携众戏子下殿。
海瑞道:“皇上,臣手中还有七件大案,需要皇上批示。”说着手中怀中一摸,又掏出一沓折子。
隆庆一皱眉:“海瑞!”海瑞低头:“臣在。”隆庆:“朕把你从大牢里放出来,要的便是你为朕办事,为天下百姓办事,朕问你,你手里有大明律没有?”海瑞低头:“有。”隆庆甩手冷冷道:“有就给朕按律办!”海瑞大喜应道:“是!”低头退回席位。
隆庆甚是烦躁,眼神一领,冯保唱声道:“皇上起驾!”
百官全体伏低,叩头相送,就在此时,常思豪忽地感觉到:丹巴桑顿动了!
第八章 猪脑
丹巴桑顿轻吸一口气,脊椎略微弓欠,稍具纵跃之形。
动作虽然不大,但却令常思豪有了一种令人毛为之耸的感觉,仿佛看到一只猫儿正无声无息地将爪子扣进地里。
冯保在头前引路走向殿口,身后是四名内侍,隆庆被两名宫女和刘金吾的侍卫团夹在中间。他于行进中道:“云中侯,随朕一起来吧。”常思豪微怔,忽然明白是在召唤自己,点头起身加入队列。
冯保缓步前行,臂弯处的拂尾轻轻向后飘动着。百官匍匐的姿态,令仪仗显得愈加昂扬威武。
丹巴桑顿与隆庆的距离越来越近,那低头挑目的姿态,令常思豪心脏猛地一提,瞬间停跳,全身毛孔开张,呼吸骤止,刹那间天安地静,整个身心进入前所未有的战斗姿态。
每个人的步音与呼吸都变得如此清晰可辨。
当隆庆所在位置与丹巴桑顿形成一个对冲夹角的时刻,就见丹巴桑顿足下猛地一挫——常思豪同时射步前抢!
就在冲出去的瞬间,他却忽地看到,丹巴桑顿眼神一软,膝头脱力,跪倒在席前,表情里有了一种莫名的惊疑和难以置信。
常思豪赶忙将手掌一翻,向他臂下插去。
丹巴桑顿之所以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