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第3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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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副为难样子:“哎呀,宜宾这地方很大,要找两个隐居的人可是不容易,督公可否为在下指点一下迷津呢?”
郭书荣华呵呵笑道:“侯爷既也喝过老陈烧锅的杂粮酒,想找到他们的主顾,还不容易吗?”
“嗯,”常思豪点头翻身上马,拢缰道:“我看督公房里供的观音,可以撤了。”
郭书荣华慢展长睫:“哦?为什么?”
常思豪道:“督公之心七巧玲珑算无遗策,早已通天彻地,还用得着什么千手千眼呢?”
四目相对片刻,一个垂首抿嘴咭然,一个仰天哈哈大笑。
辞别了郭书荣华,常思豪纵马前驰准备回归侯府,没骑多远,就见前方红旗招展,蹄声响亮,十余骑人马迎面兜了过来,为首一将顶亮银飞羽卷翅盔,罩锁边大叶金鳞甲,柳叶刀斜担胯外,得胜钩枪挂红缨,正是戚继光。他大老远瞧见常思豪,登时笑得开了花,滚鞍而下,哗啦啦抖着甲叶子向前奔来。
常思豪也下了马,戚继光到近前托了他胳膊肘猛摇猛晃,兴奋不已。常思豪知道他是为倒徐成功而高兴,都乐得不知说什么好了。笑道:“戚大人,你可瘦了不少啊!这脸再黑一黑,就赶上我了。”戚继光哈哈大笑。常思豪问:“我听说你在昌平,怎么进京来了?”戚继光笑道:“皇上有旨,让我部整顿精神排演阵法,随时准备接受云中侯驾临巡阅。我一听,那还等什么呀?这不就来接你了吗?”常思豪笑道:“那正好,我这些日子尽陪着朝中官员吃吃喝喝了,也早想着到大营里溜溜马、散散心呢,咱们这就走吧!”
“好!”戚继光答应一声,二人上马并辔而行。十余铁骑缓缓坠护于后。
街上百姓见军马都躲得远远,常思豪将如何在华亭遇上赵岢、如何逮了徐大徐二、青藤先生如何到京、如何戏逗张齐、郭书荣华如何送寿字、绝响如何把徐大徐二装进箱里当礼物给徐阶送去等事讲说了一遍。戚继光在外练兵,对这些原只知些大略,这会儿听得内情细节,一阵紧张一阵失笑,听到乐处,将马鞭在手心里抽得啪啪直响,大叫痛快。待听到青藤先生如何画了副画送去,把徐阶吓得连连上本请辞的事,他忙插进言来道:“这个倒是你错解了,那幅画并非是虚言恫吓之意,徐阶又哪里是一幅画便能吓得倒的?”
常思豪道:“我们大家都觉得那画别有玄机,可是青藤先生不说,我们都有些猜不透,莫非大哥倒解得其中真意?”
第十章 反正话
“嗨。”戚继光道:“那幅画的内容传之于外,四下里不少人在谈论,却都不解其意。其实简单得很,只要在华亭住过一段时间的人都能明白。”
常思豪奇道:“怎么,跟地名有关?”
戚继光摇头而笑:“华亭有个大明寺,寺里有个古碑,上面刻着十头鹿,一头向前冲,其它九头边跑边往身后回头看。”
常思豪回想徐渭那幅画中的鹿奔之态,与这碑中所刻自是相同了,问道:“那又怎样?”
戚继光道:“这碑就叫‘九鹿知回头’,又叫‘十鹿九回头’。鹿取谐音就是俸禄的‘禄’,九就是长久的‘久’,那就是‘久禄知回头’、‘食禄久回头’之意,警示官场中人要明利害、知进退,懂得该在何时收场。徐阶本身就是华亭人,对此最为熟悉不过,我也是在南方用兵,路过两趟大明寺才知道,别人没到过华亭,没见过此碑,自然就不易理解了。”
常思豪这才恍然而悟。忖想:“原来还有这么个典故。老徐来这么一手,不但保了自己名节、保了后代子孙,还落了一个美谈,可称全身而退、完美谢幕。这老东西的脑子转得快,线头还不乱,真像有十七八个纺车一般,算起来非但不算输,他还大大的赢了。真他妈的!”可是事到如今,也是无可如何,看来要对付他,只好以后有机会再说了。
出得城来,一行人打马扬鞭加快了速度。到得昌平城外,只见一片大营扎得错落规整,军卒巡弋往来穿插如织。戚继光拨马上至一处高坡,迎着阳光向营后一片闪着金芒的所在一指:“侯爷请看!”
常思豪踅马跟过来,手搭凉棚拢目光望去,遥遥可见后营有几大片圆圆的晒谷场,兵卒们或拉辗磙,或扬木锨,干得热火朝天,北边道上更有黄澄澄堆满谷穗的牛车源源而来,穿过遍布粮囤的营区,向谷场行进。戚继光笑道:“半年多来我们不但练兵,而且进行了屯田,种的都是些高产耐储作物,预计从明春开始,便可断掉朝廷的供应,达到自给自足。”
年初隆庆下旨调五万兵入京操练,充实北防,五万年轻力壮的士兵莫说打仗训练,就是坐着不动地方,每日的饮食供应也是个大问题。常思豪曾困在边城一年,深知断粮之苦,听到这话自是极感欣慰,振奋道:“好,好!人是铁,饭是钢,肚里有食儿心不慌啊!”
戚继光哈哈大笑,道了声请,二人引马下坡直取营门。早有兵丁瞭望到主帅归来,一支小队步履整齐迎出门外。戚继光到近前勒住马左瞧右看,皱眉道:“怎么就你们几个?其它人呢?礼炮呢?怎么不放?”
迎宾兵士都面露难色,低下头去。队伍后面闪出一人,缓步向马头迎来,说道:“是我让他们撤了。”
常思豪拢缰安坐,瞧着马前这张颇具儒相的面孔,当即认出正是谭纶。心想徐阶致仕之后,连邹应龙都倒向了我们这边,在京满朝文武大概只有王世贞、海瑞和谭纶这三人没到过我的侯府。看来这厮真是徐党死忠,想要一撑到底啊。
戚继光下马待要说话,谭纶一摆手:“皇上的旨意我已知晓,元敬不必多言。”向前进了一步:“火药制炼不易,应该多用在储备和训练上,少放几声礼炮,相信侯爷也不会责怪我等失礼吧。”说着两手高揖,目光挑起,向马上望来。
常思豪二目凝光与他对视,只觉这张平眉细目、白晰俊朗的脸上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自打倒徐以来,朝中官员对自己愈加敬重,见面无不点头哈腰,这种表情的倒是鲜见得很了。瞧了好一阵子,颌首笑道:“少放空炮,多办正事,谭大人做的丝毫不错,在下又怎会怪您失礼呢!”戚继光也笑起来:“侯爷,其实您不知道……”谭纶小臂一竖,拦住他的话头,顺势侧身引道:“侯爷请。”
他虽说了个请字,语态仍是十分冷硬。常思豪警戒暗生,寻思难不成你还安排下了什么阴谋诡计,想替徐阶报仇不成?心里加了防备,翻身缓缓下马,稳了稳腰间的“十里光阴”,满脸笑容,大踏步走入军营。谭、戚二人随后相跟,行至中军,戚继光紧走两步想往帅帐邀引,常思豪眼光左右斜瞥,笑道:“进了帐不又得饮宴喝酒了?咱们还是在营里转一转吧。”谭纶道:“正要请侯爷一览军容。戚大人,安排一下吧?”戚继光瞧了他一眼,应道:“是。”当下传令全军集合,沙场点兵。
常思豪在谭纶以及几名副将陪同下上了校军场二层看台,手抚简陋的木架,向下扫望,只见前面这一片沙场远连青黛,斜对铁山,方圆广达数里,地面被阳光一照,仿佛撒了面般白花花耀人双眼。随着呜呜号角声,尘烟起处步声橐橐,众军士各执兵刃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律动整齐,万人如一,顷刻间列好队形,似刀裁斧剁的一般。
戚继光手拿令旗,站在一层凸字形指挥点上回 头观望,得到常思豪的确认允可,便转回身去,摇摆令旗操演起来。但只见兵层层将层层,兵山将海;刀丛丛剑丛丛,刀剑生白。向前冲步履齐,浑成一块;向后退人不乱,不挤不挨。左穿插如龙行,犬牙交错;右迂回似蛇卷,收紧难开。真个是足下缠烟沙腾雾,疑似天兵滚滚来。
面对震山动地的呐喊、扑面而来的烟尘、瞧着这些生龙活虎的将士,常思豪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痛快,只觉自己体内久静的热血又沸腾了起来。谭纶观察良久,将身子移近少许,淡淡地道:“早年我等在南方转战之时,倭人的长刀甚是利害,戚将军审研形势,改变对策,创制出的鸳鸯阵法,对敌效果极佳。侯爷现在所见的,则是戚大人根据鞑子、土蛮骑兵较多的特点,新创制出的蝴蝶阵。这些外族的兵器多为弯刀,杀伤距离较短。敌来时,我狼筅手以长兵遥刺,远距控杀,刀手则在藤牌手掩护下砍削马腿,中距以长矛兵补枪回护,假使骑兵突进太快,则我阵如蝴蝶展翅,一分为二,让过冲击最强的正面,藤牌手全力防守形成移动壁垒,由长矛兵、狼筅兵在中间进攻,如同仙人球般滚入敌阵,并且不断展翅夹击,迅速将敌马队冲击力减弱并分散导流,各个击破。这在缺少战马和骑乘作战能力远远不如对方的情况下,使步兵对骑兵实现有效杀伤成为了可能。”
常思豪以往在边城之时便看过军中分发的《纪效新书》,里面所载阵法都是从戚继光从实战中总结出来,其内容简单、高效而又实用。当初程大人也正是利用了其中很多战法,才得以率领疲惫不堪的军民一次又一次击退了敌人的进攻。此刻望着变幻的阵形,听着谭纶的解说,点头赞叹不已。
密集的军鼓声嘎然中止,金锣响处,演阵士卒潮水般后退两分,当中突出一列小分队,都是头戴皂黑冠、身背火药袋的铳手,他们在沙场边缘迅速集结,前蹲后立,托铳以犬牙交错势站好,同时有人迅速在沙场中央用方草捆垒成二十个品字形九环标靶跑开。戚继光令旗摆处,只听得铳声连暴如鞭,草捆哧哧作响,靶面倾刻间被打成了蜂窝。
铳手们射击完毕,收铳立定。看台离靶不远,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常思豪见铳铳中靶,正想鼓掌叫好,却见谭纶从怀中不知掏出什么在手里一拉,登时冒起烟来,同时把冒烟的东西向天空一指,“哧”地一声,一只信弹尾扯黄烟飞上半空,“呯”地炸响开来。
戚继光看到信弹,在底下往二楼上回望,脸上满是讶异。场中并不见任何士卒有所动作,常思豪正在纳闷,只听远处隐隐有雷声一滚,呜呜破空之声立时大作,紧跟着耳边厢山崩地裂一声巨响,沙场中一只品字形标靶被炸得腾空起火四散纷飞,几乎是同一时间,其它所剩的十九个标靶也接连中炮,平地炸起火柱两三丈高,形成一道烟火之墙,浓烟中草棍夹风带火扑啦啦乱飞,沙土灰尘扬撒了一天一地。
看台在炮火中剧烈地摇颤着,时有沙粒草棍飞过耳边。虽然这里的距离比较安全,却依然惊心动魄之至。
常思豪手掩鼻峰,眯起眼睛瞧去,不由惊得呆住:距离火力集中点最近的士卒不过三四十步之遥,甚至有肉眼可见的沙石颗粒被炮火崩起来,像雨点一样向他们身上、脸上打去,他们却直挺挺地站着,无动于衷。心中登时明白: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着过人纪律和素质,更是因为他们对远方司炮手的操作精度、对自己的战友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信赖与托付。这是一枝不折不扣的铁军!
炮火声中,戚继光怀抱令旗脸色慌张,蹬蹬蹬跑上楼来,一见常思豪头脸上挂满尘土,赶忙折身道歉。常思豪摆手示意不必,待炮声止歇,这才哈哈一笑:“过瘾过瘾!这东西跟看戏一样,不坐头排,怎能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呢?”谭纶将信炮揣进怀中,脸色也和譪了许多,揖手道:“侯爷不愧是战场上杀出来的英雄,果然胆色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