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第4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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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云一样白,而她的梦是红的,她的足下是红红的绣鞋,身上是红红的嫁衣,头上是红红的盖头。她梦想过会有这一天,但没想过这场梦就这么到来了。透过盖头,她看到一片红的世界:红的床沿。红的房间。红的桌子。红的窗棱。这红红得艳丽、红得热烈、红得残酷、红得血腥。女人的世界总是红的,红在女人的身体里,在白骨中酝酿,在肝胆里存蓄,在心脏里奔涌,在脉络中输送,溢在口边,就开作了唇瓣,流出身外,就排解了孤清。天色黑了,夕阳匿了,欢声歇了,贺客去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这一切似是无来由的,又似是蓄谋已久的,似前生订下的,又似是今生做就的,它就这么来了,带着浓浓的酒气,带着咚咚的步声,带着对快乐的渴望,带着对幸福的憧憬。来了,来了,红里出现了一片阴影,她忽觉双肩受力,盖头飞起在空中,她向后仰去,背上微微撞疼。她感觉有些眩晕,于是闭上了眼睛,耳边是剧烈的风声,吹得温暖而又沉重,她听到自己的名字,唤得急切而又深情,她变得心慌意乱,体内红潮激涌,好像要从乳尖爆发,赶忙束臂掩胸,好像要从唇瓣流溢,却又被啜取一空,她感觉身心被某种巨大所压制,仿佛绑上了上铜柱,即将遭受炮烙之刑,她感到恐惧,像鸟儿听到嗡嗡的弦声;她感到孤独,像河蚌陷入深寂的泥泞;她感到无助,像在蛋的封闭中安逸、怕被谁来啄破的心情。女人的身体是残缺的。她最柔软的部分长在最爱她的人的心中,柔弱有着巨大的力量,能把离去的那一部分唤醒。弦声中绝,给了她喘息的空隙;泥泞紧绷,给了她着力的支撑。刑罚没有到来,像风暴凝止在空中,她仍被沉沉地压制,却已不感害怕,热度传来,小腹在跳动,她感觉要与失落已久的那部分自己连通。这令她又变得有些紧张,有些害怕这重逢,怕那一部分已经变了,变得连自己也不懂,怕自己孤清得太久,无力受承那回归的热情。她感觉自己变得紧致,紧致而且透明,像一个细颈的琉璃杯,在一场没有壶的宴上,独自面对着巨大的葡萄酒桶。桶来倒酒了,这是一种天地悬殊的轻重。杯中的红渴望家园,桶内的红渴望启封,这酒桶压着杯缘,把所有的重量都集中,而杯是如此轻薄纤脆,经不得摩擦,经不得触碰,经不得着力,经不住风停,然而这桶却忽然坠落,像天神的失手,像鬼怪的作弄,这冲击是如此巨大,像陨石砸上了窗棱,这一瞬间她身杯破碎,碎片如时光停止般飘移在空中,她感到很多自己在离去,像卫兵弃守了孤城,她感到很多东西在飞舞,像躺在冰车上,倒着滑进鸟儿的梦。杯中的红在空中流溢,这红不再孤清,这是火辣的红,是甜蜜的红,是脱离了束缚的红,红得让人充实,红得让人感动。她感觉自己被这红重新连接起来,有了张力,有了弹性,有了自我,有了心情,每一块透明的碎片都在溶化,连成一张红色的丝网,将酒桶包裹在怀中,酒桶笨拙地晃着,仿佛酒液倾覆带来的滚动,酒的热情在发起着冲击,迫不及待外面的风景,但这热情里有一种疼爱,有一份体贴和慎重,虽然它们时隐时消,正被激情冲散,在渐渐脱离意识的掌控。她不再感到焦虑,她觉得能够驾驭,她在狂野中找到了温柔,在粗暴中找见了体恤,她觉得自己被怜惜,她渴望变得更亲密,她想要砸碎那自制,她想要激昂的血誓,她想要那颗心跳回自己的身体,她想要把自己的心跳也同样送出去,两颗心开始在共鸣中剧烈地冲突体腔,像小猪在拱撞着栅栏,像蜜蜂在蚊帐中碰壁,这蜜蜂变成了鸟雀,那嗡声化作了莺啼,这莺啼快乐而凄厉,隐藏着巨大的焦虑,那是对生活的向往,是对死亡的恐惧,是对当下的把握,是对未来的期许。来了,来了。那颗阔别已久的心,它如今变得如此巨大,如此强壮,如此有力,布满了筋络,裹缠着豪气,她打开了所有的骨缝,努力张开血网,像蝴蝶伸展出双翼,像捕捉一颗流星般,将这颗心迎接回身体,这颗心穿透了血海,直达深深的底层,与她的心并贴在一起。它勃勃地跳动,因喜极而哭泣,它彻底地回归,它超度了自己。像水融着水般,她将这颗心吸纳收没,风暴已退去,波浪在平息。血海在飘香,汪洋而甜蜜。她向四周摊开身体,像酒流溢在酒中,像血沉浸在血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微睁开眼皮,世界开始呈现,黑暗而静谧。黑暗里有一对大大的眼睛,那是她的男人双吉。
现实让她真实,真实让她恐惧,有些事情回归思维,有些担心重新勾起,她不知该不该问,也许这并不是好的时机。但是她已心有所悟,她明白感情需要接受,接受才能感受,明白幸福是种承受,承受需要忍受。想要糖的甜蜜,就要接受糖的粘腻,想要辣的爽利,就要承受辣的刺激。她想,从今以后,自己要少一些胆怯,多一些勇气。于是她轻声地问:“双吉,明天咱们要去哪里?”
男人眨着眼睛。她相信,他的人是笨一点,但他会明白这话里的含义,因为这屋中有一把斩浪宝刀斜立在床边,有一柄十里光阴红绳挂壁。宝刀渴饮敌番血,宝剑待泻英雄气,江湖风雨依然在,武林尚有虎狼啼,豪迈常思心头悸,风云成败腹内凄,月拾今宵人归去,荣华过手不须提,往日榜样虽都去,胸中壮志未曾移,好男儿怎肯守着红绡帐,大丈夫合当疆场把颅劈,玉匣何尝关得住锋三刃,锦被难阻他起披衣,可是江湖向来凶险地,武林阴谋总翻奇,斩浪斩不断千顷波,光阴穿不透松林密,这些担心丝毫不多余,这些忧虑绝非无道理,世上英杰何其多,侠坛何缺一个你?可是世上有夫就有妻,别说我来别论你,你要行我便随你行,你要去我便陪你去,不怕山高路险车难走,何惧水漫坑深马陷蹄,两个人生生在一处,死何妨死在一起。那就没什么好害怕,也就更无所谓时机不时机。
男人开口了。
他很坚定地说:“明天,去找对门钱寡妇。”
她愣住:“找她做什么?”
男人:“她店里正缺个伙计。”
她:“……你不是说,想要闯荡江湖,要做剑客吗?”
男人摇着大头:“俺不去了。常爷的话,俺如今算明白了,这世上其实没有什么大侠大剑,天下人那么多,不平事那么多,管了这个,管得了那个?咱们每个人哪,照顾好自己的老婆孩子、身边人有需要时,能伸出把手去,别怂、别躲,别抠门儿,那就是大侠大剑、就是英雄了。”
屋中静了一静,略响起些被服相摩的悉索,像是两个人拥抱在了一起。
屋外雨檐下,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将自己的侧脸从墙面上移开,望着冷去的窗纸,如释重负般轻轻呼出半口气,露出笑容,探手耳边拢了一把斑白的鬓发,踮起小脚,朝着自己的小厢房无声挪去。
十二因缘之:触
戈壁滩外,是茫茫沙漠。
戈壁滩内,有一块小小的绿洲。
绿洲中的浅湖之侧,建着一个毛竹小楼。
竹楼底部悬空,隔凉隔热,上覆干草,防雨防风。
这楼的正门上挂着块牌子,上面有竹片拼成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瓜子之家。
一个脸带浅胡茬儿、笑容可掬的青年男子,此刻正站在这块牌子下面,望着面前五男七女、十二个脏忒兮兮的孩子。
孩子们看起来都不大,多数四五岁的样子,最大的不过六岁,虽然头发戗着,手脸脏黑,但头大身小,眼睛有神,显得很是可爱。他们的衣服和胡茬男子差不多,布片鳞罗,补丁很多,针脚粗大,有的穿着鞋,也已经穿飞了。
青年笑道:“都吃饱了没啊?”
孩子们:“吃饱啦!”
青年笑道:“那,今天玩儿什么呢?”
男孩中有一个举起手来:“捉迷藏!”青年很苦恼:“诶?那很不公平耶!”孩子们哄笑起来:“谁让你长那么大个子?”青年双手掐腰得意地:“个子大又怎么样!有本事也快快长高啊!”一个小男孩嘟起嘴来:“姐姐的奶都教你偷吃了,我们怎么可能长高!”其它孩子纷纷道:“旺堆,你说的是真的吗?”
青年连忙摆手:“没有啦!没有啦!”
那小男孩旺堆道:“当然是真的!那天我憋醒了去尿尿,就看到他在偷吃!”其它孩子都冤起来:“诶?怎么这样!阿月哥哥好诈!”“就是!怪不得长那么高!”“可是夜姐姐也很偏心!”一个女孩双手揉眼哭道:“不会的,不会的,阿月哥哥是好人!”另一个稍大些的女孩道:“你们懂什么?他是喜欢夜姐姐,要和她成亲!”
“什么!”
孩子们一听都乱起来:“那怎么可以?”男孩子相互争着:“夜姐姐是我的,长大了我要娶她呢!”“什么是你的,明明是我的!”女孩子们都难过起来:“不可以!不可以!我要嫁阿月哥哥!”“阿月哥哥不是喜欢朵朵的吗!”“才不是,他喜欢的是我!阿月哥哥,是不是?是不是?”有小女孩仰着脸上前,摇青年的腿乞求答案。
“别吵了!”那个稍大的女孩在口袋里掏出一块赭红石,在手心画了一颗心,向前两步,走到青年面前,好像要抓取太阳般扬起小手。其它孩子们:“珠玛,你要干什么?”
珠玛冷然道:“这是一千年前传自羊卓雍湖神女的咒符,可以与人心灵沟通。阿月哥哥,如果你心中无愧,就伸出手来吧!”
她的眼神清澈而凌厉,孩子们都没了声息。
“阿月哥哥”望着她小手心里的红心,又穿过小手瞧了瞧她的眼睛,局促地咽了口唾沫,缓缓把手伸出。
一大一小两只手掌对在一处,孩子们都把两只小拳头攥在胸前,紧纠纠地观望。
珠玛品了一品,手腕转动,五指错开,与青年十指交扣在一起,回头冲伙伴中的小女孩们坏坏地一笑:“你们放弃吧,我们已经合掌为誓,从今以后,他就是我的人了。”
孩子们目瞪口呆,都被镇住了。
片刻之后,失去表情的男孩子们相互看看,高举双手发出一片欢呼,女孩子们都伤心地哭起来。
竹楼中一个满头花辫、皮肤栗色生光的姑娘走出来:“啊呀,怎么哭啦?”
女孩们见了她,围过去哭着申诉道:“夜姐姐!珠玛把阿月哥哥抢走了!”
青年瞧她们那同仇敌忾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时戈壁滩远处地表浮动热气中,现出一个黑点,“夜姐姐”看到,手搭凉棚仔细观望着,忙招手唤:“阿月,你看那是不是信使措巴?”
青年端详着,笑道:“诶,可能哦!”
旺堆望着渐行渐大的黑点,辨出那是一匹骆驼,道:“会有阿燕爷爷的信吗?”青年笑道:“会吧,说不定又会有外国礼物哦!”孩子们一听都高兴起来,向前奔去,只有珠玛还笑眯眯拉着她“阿月哥哥”的手不动地方,一副“我得有情郎,你等抢到无价宝又何妨”的表情。那黑姑娘忙进屋去备茶水。
骆驼的身影渐行渐近,来人穿着一袭黑袍,头上裹布,脸上罩着防尘纱,看到跑近的孩子,忙带缰绳。骆驼停下跪倒,他一偏腿,双脚落地,揭下了面纱,是一个黑黑瘦瘦、蓄中须、有些显老的男子,孩子们高举双手,一片欢呼。
那青年阿月忙朝竹楼里喊:“快出来,看看谁回来啦!”
黑姑娘端着茶盘探头看见,大喜喊道:“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