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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生死疲劳-莫言-第51章

小说: 生死疲劳-莫言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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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得惯性,顺势把瓦片掷出。但我忘记了计算提前量,我掷出的瓦片没有打中莫
言的脸,却正中了迎春的额头。
    正应了两句俗语:“屋漏偏遇连阴天”,“黄鼠狼单咬病鸭子”。瓦片与迎
春的脸撞击时发出的声音令我心头一懔,古旧的记忆被瞬间激活:迎春啊,我的
贤妻!今天晚上,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两个儿子,一个疯了,一个死了,女
儿脸上也受了伤,而你又受到了我狠命一击!
    我痛苦至极,发出一声长长的号叫。我把嘴扎到地上,悔恨交加使我把那块
没及投出的瓦片咬得粉碎。我看到,就像电影里惯用的高速摄影拍摄出的画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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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迎春嘴里发出的惨叫像一条银蛇在月光中飞舞,而迎春的身体却像一团人形
的棉絮一样往后倒去。你们不要以为俺是一头猪就不懂得什么叫高速摄影,呸,
这年头,谁还不能当个导演呢!配上一个滤光镜,高速摄影,推,拉,全景,特
写,天地变化,那瓦片与迎春的额头碰撞的瞬问破裂成数片,飞向不同的方向,
血珠子随后飞起。摇,展示众人张大的嘴巴和惊愕的目光……迎春躺在地上。娘
啊!这是西门宝凤的喊叫。她顾不上自己脸上的伤口,压扁的棉球落在地上。她
跪在迎春身侧,药箱子摔到一边。她用右胳膊揽住迎春的脖子,看着迎春额头上
伤口,娘啊,你这是怎么啦……是谁干的?洪泰岳怒吼着,朝瓦片飞来的方向扑
过来。我没有躲闪,尽管我可以转瞬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这事我办得笨拙,尽
管是好心办了坏事,但我也甘愿受惩罚。尽管是洪泰岳先起意搜捕暗中扔瓦片伤
人的坏蛋,但最先跑到杏树后边发现我的却并不是他。他已经老了,骨节生了锈,
失去了敏捷和灵活。最先蹿到树后发现了我的依然是那讨厌的莫言,他那野猫一
样灵活的身体和他那几近病态的好奇心配合得无比默契。是它干的!他惊喜地对
身后蜂拥而至的人们宣告着他的发现。我僵硬地坐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
表示着我的悔恨之意,准备接受人们的惩罚。我看到众人那些被月光照亮的脸上
都浮现出困惑的表情。我敢肯定是它干的!莫言对众人说,我亲眼看到过它用爪
子夹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呢!洪泰岳重重地拍了一下莫言的肩膀,嘲讽地说:
“爷们儿,你看没看到过它用爪子夹着小刀,给你爹刻了一枚图章,刻的还是梅
花篆字?”
    莫言不识好歹,还想饶舌辩解,孙家老三狗仗人势地扑上来,拧着他的耳朵,
用膝盖顶着他的屁股,把他擒到了一边,低声对他说:“伙计,闭上你那张乌鸦
嘴吧!”
    “怎么会让公猪跑出来呢?”洪泰岳不满地呵斥着,“谁负责饲养公猪?责
任心太差,应该扣工分!”
    西门白氏颠着小脚,扭秧歌似的从铺满月光的小道上跑来。道上的杏花瓣被
她的小脚踢起来,宛如轻薄的雪片。沉淀在意识深处的记忆犹如水底的泥沙,浑
浊翻腾;我感到自己的心,一阵阵揪痛。
    “把猪赶到圈里去!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洪泰岳吼叫着,重浊地咳
嗽着,向那发电机房走去。
    我想是对儿子的牵挂使昏晕的迎春迅速清醒过来。她挣扎着要站起来。“我


的娘啊……”宝凤喊叫着,一手揽着迎春的脖颈,一手打开药箱。黄家的互助心
领神会地、神色冷漠地用镊子夹了一块酒精棉球递给她。“我的金龙啊……”迎
春一胳膊把宝凤拨开,手按了一下地,从地下长起来,动作凶猛,身体摇晃,显
然是头晕,她哭喊着金龙,一溜歪斜地奔向机房。
    第一个冲进发电机房的,不是洪泰岳,也不是迎春,而是黄家的互助。第二
个跑进发电机房的,依然不是洪泰岳和迎春,而是莫言。虽然他被孙家的老三擒
到一边受了些皮肉之苦,虽然他被洪泰岳冷嘲热讽,但他浑然不觉似的、从孙老
三铁钳般的手指下挣脱之后,便一溜烟儿似的蹿进了机房。黄互助后脚刚进屋,
他前脚便跨进了门槛。我知道那天晚上其实最受委屈的是合作,而处境最尴尬的
是互助。她与金龙在那棵歪脖子老杏树上行浪漫之事,引发了解放的癫狂。在繁
花如锦的树冠里Zuo爱,本来是富有想象力的大美之事,但因为莫言这个讨厌鬼给
搅得一塌湖涂。这人在高密东北乡实在是劣迹斑斑,人见人厌,但他却以为自己
是人见人爱的好孩子呢!人闯人被月光照彻的机房,犹如青蛙跳入宁静明亮的池
塘,一声响亮,激起了琼屑碎玉。黄互助一见躺在月光中、额头有血的金龙,情
从心发,悲从中来,一时也就顾不上羞涩和矜持,宛如一匹护崽的母豹子,扑到
金龙的身上……
    “他喝了两瓶景芝白干,”莫言指点着地上的酒瓶子碎片说,“然后把柴油
机油门按到最大,‘啪’,灯泡爆炸了。”在浓重的酒气和柴油气味中,莫言连
说带比画,其状滑稽,像个手舞足蹈的小丑。“把他弄出去!”洪泰岳吼道,嗓
子有破锣音。孙豹抹着他的脖子,使他几乎脚不点地出了机房。他还在解说,仿
佛不把他看到的情景说出来就会憋死一样。你们说,人杰地灵的高密东北乡怎么
会生出这样一个坏孩子?“然后‘啪’的一声闷响,马力带断了,”莫言被孙豹
抹着脖子还忘不了补充细节,“马力带是从接口处断的,我估计,一定是接口处
的铁销子抽到了他的脑袋上。当时,柴油机疯了,每秒转速八千圈,产生的力量
大无边,没把他的脑浆子抽出来就是不幸之中之大幸!”听听,他竟然半文半白,
仿佛一个饱读诗书的乡儒。“去你的‘之大幸’吧!”臂力过人的孙豹把莫言举
起来,用力往前掷出。即使是在空中飞行这短暂的瞬间他的嘴巴里还是喋喋不休。
    莫言跌落在我的面前。我以为会把这小子跌得支离破碎,没想到他打了一个
滚就坐了起来。他在我面前放了一个长长的臭屁,令我好生烦恼。他对着孙豹的
背影喊叫着:“孙老三,你不要以为我在编瞎话。我说的都是我亲眼所见,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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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夸张,也总是八九不离十。”孙家老三根本不答理他,他就转过脸对我说:
“猪十六,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你别跟我装傻,我知道你是一头成了精的猪,你
除了不会说人话,什么都会。洪书记说你能刻篆字图章——他用这讽刺我,我明
白——其实,我知道刻个篆字图章根本难不住你,给你一套工具,我看你能修理
手表。我早就注意你了。我在大队部值班时就发现了你的才华,我每天晚上大声
朗读《参考消息》其实就是读给你听的。我们两个是心心相印的老朋友。我还知
道,你的前世曾经是人,你与西门屯的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说得对不对?如
果我说得对你就点点头。”我看着他那张肮脏的小脸上那种似乎洞察一切的狡猾
表情,心中暗忖:可不能让这小子信口胡咧咧了。茅厕里说话,墙外有人听。如
果让屯里人都知道了我的身世和秘密,那一切就不好玩了。我嘴巴里哼哼着,趁
着他不注意,在他肚皮上猛咬了一口。——我留有余地,不想毁了他的性命——
我预感到这个小子对于高密东北乡的重要意义,咬坏了他,阎王老子不会饶了我
——如果我尽力地咬,会把他的肠子咬断——我使了三分劲儿,隔着他那汗臭的
小褂子,在他的肚皮上留下了四个出血的牙印。这小子惨叫一声,慌乱之中在我
的眼睛上挠了一爪子,便挣脱跑开了。其实是我故意松了口,如果我不松口,他
怎能挣脱?他的爪子戳了我的眼睛,眼泪汪洋而出。我半是清明半是朦胧地看到
他失魂落魄地逃到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撩起褂子看肚皮上的伤口。我听到他嘟
嘟哝哝地骂我:“猪十六,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家伙,竟敢咬你大爷。总有一天我
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我心中窃笑。看到这小子从地上抓了几把混合着杏花瓣
儿的泥土,按在肚皮的伤口上。他的嘴里念念有词:“土是土霉素,花是花骨朵
儿,消炎,解毒,咄,好了!”然后他就放下衣襟,没事人儿一样,往发电机房
那边溜去。这时,白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我的面前。我看着她出了汗的脸,
听着她气喘吁吁地说:“猪十六啊猪十六,你怎么跑出来呢?”
    她拍打着我的头说:“听话,回你窝里去吧,你跑出来,洪书记怪我。你知
道,我是地主婆,成分不好,洪书记照顾我才让我喂你,你千万别给我惹祸啊…
…”
    我心中纷乱如麻,眼泪落地,“啪啪”响。
    “猪十六,你哭了?”她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悲伤,摸着我的耳朵,她仰
着脸,似乎是对着月亮说,“掌柜的,金龙一死,咱们西门家,就彻底地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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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金龙没有死,金龙死了,这戏也就演到头了。他在宝凤的救治下苏醒
过来,然后便大哭大闹,大蹦大跳,眼睛如血,六亲不认。“不活了不活了我不
活了……”他抓挠着自己的胸脯,“难受啊难受死我啦娘啊……”洪泰岳上前,
抓住金龙的肩膀,摇晃着,怒吼:“金龙!这像什么样子?!你算什么共产党员?!
你算什么团支部书记?!你真让我失望!我替你脸红!”迎春扑上去,拨开洪泰
岳的手,挡在金龙面前,对着洪泰岳吼叫:“不许你这样对待我的儿子!”然后
她转过身,抱住比自己整整高出一头的金龙,抚摸着他的脸,呢喃着:“好孩子,
别怕,娘在这里,娘护着你呢……”黄瞳摇摇头,目光躲闪着众人的眼神,贴着
墙边钻出机房,倚着墙,用一块白纸,熟练地卷了一支烟。划火点烟的瞬间我看
到这个小男人下巴上凌乱的黄胡子。金龙推开迎春,推开那些试图上前阻拦他的
人,斜着膀子冲出来,月光像浅蓝的纱幕一样缠在他的手臂上,使他的倾倒显得
那么柔软。他倒在地上,像劳动过后的驴子一样打起滚来。“娘啊,难受死我啦,
再来两瓶吧,再来两瓶吧,再来两瓶……”“他是疯了还是醉了?”洪泰岳严厉
地询问宝凤。宝凤嘴角抽动一下,脸上浮起冷笑一样的表情,说:“应该是醉了。”
洪泰岳看看迎春、黄瞳、秋香、合作、互助……无奈地摇摇头,好像一个软弱无
力的父亲,长叹一声,道:“真是不争气啊……”然后,他便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没有往那条通向村庄的小路上走,而是斜着走进了杏林,铺满杏花瓣儿的地上,
留下了一串浅蓝色的脚印。
    金龙还玩着他的驴打滚儿的把戏。吴秋香唧喳着:“快去弄点醋来灌灌他。
合作,合作呢,回家拿醋去。”合作搂着一棵杏树,脸贴在树皮上,好像变成了
树干的一部分。“互助,互助你去!”但互助的身影,已经与远处的月色融为一
体。洪泰岳走后,众人纷纷走散,连宝凤也背上药箱走了。迎春喊叫着:“宝凤
啊,给你哥打上针吧,他的五脏六腑,都要被烧酒烧坏了啊……”
    “醋来了,醋来了!”莫言提着一瓶醋飞奔而来。他的腿真是快。他的心肠
真是热。他真是听到风就下雨的家伙。他对着众人表功般地说:“我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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