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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生死疲劳-莫言-第89章

小说: 生死疲劳-莫言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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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半高勒雨鞋,裤腿卷到膝盖之上,雪白的小腿上沾着污泥。她穿着一件蓝色
帆布工作服,眼上戴着墨镜,手里提着一只电喇叭,喉咙嘶哑地说:“老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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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九号台风带来的暴雨,给我们全县,也给我们学校带来了巨大损失,我
知道你们的心情都很沉重,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你们表示亲切的慰问!我建议
学校放假三天,在这三天之内,我们将组织力量,清理垃圾,调整教室。总之,
一句话,哪怕我县委书记庞抗美坐在泥水里办公,也要让孩子们在宽敞、明亮、
安全的教室里上课!”
    庞抗美的讲话,激起了热烈的掌声,有很多教师的脸上挂满了泪珠。庞抗美
接着说:“在这抢险救灾的关键时刻,全县的干部,都要亲临现场,以最高的忠
诚、最大的热情,创造第一流的工作,如有胆敢玩忽职守、消极推诿者,必将严
惩不贷!”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作为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竟躲在小房里与情
人死去活来般地缠绵,的确是……卑鄙无耻,尽管是因为他们打伤了我,尽管我
并不知道学校校舍坍塌,尽管我是为了刻骨铭心的爱情,但这些,都不是能够拿
上桌面的理由。所以,几天后,当我把辞职报告和退党报告送到县委组织部时,
组织部的吕副部长冷冷地说:“老兄,你已经失去辞职和退党的资格了,等待着
您的是撤销职务、开除党籍和开除公职!”
    我们从上午缠绵到下午,死过去又活过来。小屋里潮湿闷热,汗水湿透了床
单,我们的头发都像刚被大雨淋过一样。我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味,看着她的
眼睛在幽暗中不时因为动情而放出的磷火般的光芒,悲欢交集地说:“苗苗,我
的苗苗啊……即便我现在死了,我也知足了……”
    她的已经肿胀发红、并渗出血丝的嘴唇又堵住了我的嘴,她的双臂又死死地
缠住了我的脖颈,我们又一次沉溺在生死交界处。我想不到这个瘦弱的女孩体内
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爱情能量,我也想不到一个遍体鳞伤的中年男人竟然能配
合着她在爱的惊涛骇浪中搏击。就像莫言在他的小说里写的那样:“有一种爱,
是插在心上的尖刀。”但这还不够。有一种爱,能让心脏破碎;有一种爱,能让
头发里渗出血液;沉溺在这样的爱情当中,宽容的人们,能否原谅我们?就这样
做着爱爱着她,我已经消解了对那些蒙上我的眼睛把我拖到黑屋子里毒打的凶手
们的仇恨,它们只是让我的一条腿受了骨伤,其他部位都是皮肉伤,他们打人的
技巧十分高明,好像一帮手艺高超的厨师,根据客人的要求煎烤牛排。我不但消
解了对他们的仇恨,我也消解了对那些为我预定了这场毒打的人的仇恨。我是该
打,如果我没遭受那样的毒打而得到与春苗这样的深恋酷爱,我会问心大愧,我


会惶惶不安。因此,打手们和打手的主顾们,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你们,感谢啊,
谢谢……谢谢……从春苗的珠光闪烁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从她的吐气如
兰的嘴巴里,我听到了同样的话语,她也断断续续地说:谢谢……谢谢……
    ——学校宣布放假,学生欢欣鼓舞。这造成巨大损失也暴露严重问题的自然
灾害,在孩子们眼里是热闹和新奇,在孩子们心中是兴奋和好玩。一千多名凤凰
小学的学生在人民大街上散开,使已经混乱不堪的交通更加不堪混乱。正如你所
述说,那天早晨,街上散布着腮部开合、尾巴抽动、肚皮银白、巴掌大小生命力
顽强的鲫鱼,也有一些离水片刻即身亡的鲢鱼,还有一些杏黄|色的胖大泥鳅,它
们身处淤泥,正是得意之处。更多的是那些核桃般大小的蛤蟆,他们漫无目标地
在马路上跳来跳去,有的试图从街道的左边蹦跳到街道的右边,有的却从街道的
右边奋力地向街道左边逃窜。起初还有许多居民提着塑料桶或是塑料袋在马路上
捡拾鱼类,但很快,那些捡到了鱼的人,又匆匆忙忙地从家中把鱼提出来,倾倒
在就近的河沟中,或者干脆倾倒在马路上。那天县城内凡是有车辆行走的街道上,
都进行着残酷的屠杀,压到死鱼的声音令人心悸,狗也心悸,而压死蛤蟆的声音,
则令狗不得不一次次屏住呼吸、闭住眼睛,因为那声音犹如肮脏的箭,直射进我
的鼓膜。
    雨时下时停,停雨时偶尔会有潮湿的阳光从云缝里射出,整座县城都冒着湿
热的蒸气,死物们开始腐败变质散发臭气。这样的时刻最好躲回家去。但你儿子
没有回家的意思,他也许是想借着在混乱的县城里漫无目的的漫游而减轻内心的
压力吧?好吧,我就跟着他。我遇到十几条熟识的狗,他们争先恐后地向我汇报
着在这场灾难中我们狗类受到的损失。死了两条狗,一条是火车站饭店后院里那
条狼犬,它是因墙壁倒塌被砸死,另有一条是河边木材批发市场那条长毛猎犬,
它因不慎落水被呛死。听到这消息,我对着它们不幸遇难的方向长吠两声,寄托
我的哀思。
    我跟随着你儿子,不知不觉地又到了新华书店大门外。一群群的孩子涌进书
店。你儿子没有进去。他的蓝脸看上去又冷又硬,仿佛一块瓦片。在这里我们看
到了庞抗美的女儿庞凤凰。她穿着一件橘黄|色的塑料雨衣,一双同样颜色的半高
勒橡胶雨鞋,宛如一团耀眼的火苗。一个年轻的、身材健壮的女子跟随在她的身
后,那显然是她的保镖。在她们身后,跟随着毛儿洁净的狗三姐。她小心翼翼地
躲避着地上的污水,但爪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弄脏了。你儿子和庞凤凰目光相遇,


她愤恨地啐出一口唾液,吐到你儿子面前。她恶狠狠地骂道:“流氓!”你儿子
的头像脖子后边挨了一刀似的低垂到胸前。狗三姐对我龇龇牙,脸上挤出一个神
秘的表情。大约有十几条狗聚集在新华书店门前。由狗接送孩子上学,是县城新
近兴起的事情,这都是因为我以无比的忠诚和勇敢树立了榜样。但我与这些狗保
持着距离。其中有两条曾经与我交配过的狗,拖着松松垮垮的奶子上前来与我套
近乎,我的冷淡让它们讪讪而退。有十几个低年级的小学生在玩一种残酷而恶心
的游戏,他们在街上寻找那种浅绿色的蛤蟆,用枝条轻轻抽打它们,它们的肚子
慢慢地鼓起来,状如皮球,然后他们便用砖头砸爆它们。这样的声音使我难以忍
受。我叼着你儿子的衣襟,向他表达回家的愿望。你儿子跟随着我走了十几步,
突然又停下来,他的脸因激动而蓝如碧玉,他的眼里盈着泪水。他说:“狗,我
们不回家,你带我去找他们!”
    ——我们在Zuo爱的间隙里,因疲劳而进入半梦半醒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我们
的手也是互相抚摸着。我感到手指发胀,指肚上的皮肤磨得如丝绸一般淡薄而光
滑。她在半梦半醒中呻吟着,说了一些诸如:“我爱的就是你的蓝脸,我从见你
第一眼时就迷上了你,莫言第一次带我去你办公室时我就想与你Zuo爱”之类的痴
语。她甚至还非常孩子气地用手捧着自己的Ru房给我看,“你看呀,它们为你长
大了……”在全县干群奋战抗灾的时刻,我们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的确是不
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可恨可耻,但这是事实,我不能对你隐瞒。
    我们听到了门板和窗户上发出的响声。我们也听到了你的吠叫。我们曾发誓
说即便是上帝来敲门也不理睬,但你的吠叫,却如一道无法违抗的命令,使我急
欲爬起来。因为我知道与你在一起的还有我的儿子。我受伤很重,但Zuo爱是治伤
的良方,我竟然手脚麻利地自己穿上了衣服。虽然我腿软头晕,但我没有跌倒。
我帮助已经如同抽掉了全身骨头的庞春苗穿好衣服,并粗略地拢了拢她的头发。
    拉开门,一道湿热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随即便有一团黑糊糊的稀泥,如
同一只癞蛤蟆,迎着我的面飞来。我没及躲闪,潜意识里也不想躲闪,那团淤泥
就响亮地击中了我的脸。
    我用手指抹去脸上的臭泥,左眼里进了泥沙,沙涩刺痛,右眼尚能视物。我
看到了怒气冲冲的儿子和冷漠的狗。我看到这间宿舍的窗户上、门板上全是淤泥,
而门前那片脏水中已经被挖出一个大坑。我儿子背着书包,双手沾满淤泥,身上
和脸上都溅满泥点儿。他的表情应该是愤怒,但眼睛里不断地涌着泪水。我的眼


泪夺眶而出,我感到似有千言万语可对儿子解说,但我只是牙痛般哼哼了一声:
“儿子,你甩吧……”
    我向门外跨了一步,手扶着门框防止跌倒,闭上眼睛,承受着我儿子的泥巴。
我听到他在我面前呼呼地喘着粗气,一团团又臭又热的污泥携带着风声,对着我
飞来。有的端端正正地砸在我的鼻梁上,有的正正端端地击中我的额头,有的糊
到我的胸脯上,有的碰到我的肚腹处。有一团坚硬的、显然是裹挟着破碎瓦片的
泥巴击中了我的生殖器,这一下沉重的打击使我呻吟一声,痛苦地弯下了腰,双
腿软弱,我蹲下了,然后又坐下了。
    我睁开眼睛,因为泪水的冲洗,此时我双眼都能视物。我看到儿子的脸像炉
火中的皮鞋底一样扭曲着,手中的一块大泥巴落在地上。他“哇”的一声哭了,
然后双手捂着脸跑走了。狗对我狂叫几声,跟着我儿子跑走了。
    在我作为我儿子的一个泄愤目标站在门前忍受着泥巴袭击时,庞春苗,我亲
爱的人,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我儿子袭击的是我,但她的身上也溅满了污泥。她
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低声对我说:“哥哥,这是我们应该承受的……我
很高兴……我感到我们的罪轻了一些……”
    在我儿子用泥巴袭击我的过程中,新华书店办公楼二层的廊道上,站着几十
个人。我认出了他们和她们是新华书店的领导和职工。其中有一个姓余的小个子,
为了提拔副经理,曾经托莫言找过我。他手中端着一架沉重的高级照相机,从不
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用不同的镜头,全面地记录下了我的狼狈相。后来莫言
把拍摄者精选出来的十几张照片拿给我看,我感到非常震惊。那确实是些可得世
界摄影大奖的作品。无论是我脸部被泥巴击的那张,还是我满身满脸黑泥而庞春
苗身上基本上还没沾泥、但脸上显露出悲怆表情的那张特写,都对比鲜明构图均
衡;无论是我被击中生殖器痛苦弯腰,而庞春苗面带惊恐表情弯腰扶持的那张,
还是忍受袭击的我与庞春苗、泥土已经出手但正保持着掷抛姿势的我儿子、狗蹲
在一旁目光迷惘地看着这一切的那张;都可以用诸如“惩罚父亲”、“父亲和他
的情妇”之类的题目命名之,然后触目惊心地进入经典摄影作品的行列。
    有两个人从办公楼廊道上下来,畏畏缩缩地走到我们面前。我们看清了他们,
一个是书店的党支部书记,一个是书店的保卫股长。他们对我们说话,眼睛却看
着别的方向。
    “老蓝……”支部书记似乎为难地说,“真是非常抱歉,但我们也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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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最好从这里搬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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