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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台-第1章

小说: 天台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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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温瑞安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一

这是怎样的一天啊!我到现在脑子里还闹哄哄的,好像有一群小孩子在吹笙击磬,而且奏的还是热闹祥和天人合一的中国音乐:我该怎么写起呢?对了,上大一以来,班上有一位男孩,常不来上课,不,点名的课常不上,不点名的课反倒是常来。一来就跟着班人,据说政大哲学系的、东吴企管系的,师大英语系的,台大法律系的,东海政治系的,甚至建中的学生,一齐来听课。他们坐在一起,好不威风,仿佛课堂就是为他们的天下,遇着好教师,就呼朋唤党的八方聚首,遇到坏老师,就挥袖而去,很有些竹林人士的狂放。同学们中大部分都看他们不顺眼,我呢?我想我佩服他们;可是他们是在我另外一个世界呼风唤雨的人,我只好假装在我的世界中一样可以风调雨顺。……就是没料到,今天、这男孩,邀请我到他们的“山庄”里聊聊。我一下子仿佛被宠幸地脸烧热了起来。为什么请我去?没有什么?他答,在课堂上觉得我们论见相近,而且你也是一个有热血有骨气的中国人。于是我就去了。一路上他告诉我,他们许多奋斗的故事。这真像一则传奇。他们在小学的时候,在侨居地,已为文化而作殊死战。无视于异族的政治压力、环境束缚,他们结合了一群一群的人,散布在他们国家的每一个地域。

有一次他们在一个小镇上开文学会议。一些坏分子便在下面把他哥哥的轮胎刺破,可是他们一群满座衣冠似雪的兄弟,赶跑了敌人,修好了车子,会议照常进行……他兴致勃勃的说下去,我记得那时阳光明媚丰满,好一个金风断人肠的秋!他口中的人物都传奇化了,好像击鼓说书,话时人物,都成了三国诸葛周郎。他怎么追求一女孩,夜里忍不住到那流氓出没的都城去找她,结果子夜街头,被人追击,他不甘被劫,落花流水的打起来,一脸青脸肿,仍不顾一切乘车换车,半夜里赶到她那保守的静谧的小桥流水的家,因夜深惧怕她家人不满而不敢叩门,望着那温暖小房的灯光默立了一夜,真是也想不相思,相思好惨,他说。我很喜欢他这句话。本来他告诉我那未多,像雷行电闪:在天际进行,在大地降临,可是因为有这一句,才人间了起来、仿佛是一幅风雨图画,可以观其美;或人在其一:风声雨里有传来读书的可亲!在我来说,那些故事让我抖擞,让我激动,让我宰栗,像唐人风闻一个世外的大战,却本发生在大唐,只是气数间的错过而已,那些敢吞山河的勇概却是我受家人呵护二十年来所未曾经历的。但是有他一句对他爱情的执着,才让我一下子回到人间来,原来他也是了个人,只是做起来有气魄,讲起话来有神有采罢了。他们兄弟们的故事,我已经略有所闻,但许多人都接受不来他们的生活方式,嗤之以鼻,可是他的话像一幕幕戏吸住了我,当他邀我到“山庄”里坐坐时,我想纵是一幕悲剧,我是伤心欲绝的观众;或是一出喜剧,我是被嘲笑的对象,我也不顾一切。这部电影我看定了,也演定了。

我跟“大哥”回“山庄”。我叫他“大哥”,因为我心里着实的崇敬与亲切。看见庄里的他们笔下的一个个人,真奇怪。他们都像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又像传奇小说里的情节:庄里其中一个叫杜山林的,一脸傻里巴巴的样子,一笑起来两排牙齿又白又齐,说话笑死人。他居然对我说:“嘿,你认识我哥哥吗?”我说:“我当然不认识呀,你哥哥在侨居地,我怎会见过?”他很高兴的说:“我哥哥很英俊潇洒的勒!”我莫名其妙他说:“哦?”他兴致勃勃他说:“我哥哥很像我。”真是我的妈!绕了一个大圈子,原来是在夸赞他自己样子很好看。又有一个叫李青竹,瘦个儿模样,可是真没料到,据说他一天工作十四小时,一面把钱维持“山庄”的开支,一面养活他自己,一面还寄钱回去给种田的家人,一面读书,一面写作,一面影响人,一面学习……这么多一面,要是我,我就不知要做哪一面好。听说在侨居地时他的生活还要苦,带我来的“大哥”介绍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可是李青竹跟我招呼完毕,转身就跟管财务的戚正平谈帐目,都是几千几百几十几块加减乘除的琐帐,算了没几下就好像解决了,然后起身去发书给那管发行的丁三通,回来写了一张便条,再来找我,嘿,居然我把我姓甚名准,那同学校什么系,都记得一清二楚,大哥在一旁很得意他说:“他是我五弟。”原来他们都是结拜兄弟。他们还有一个拜把兄弟蹲在墙脚,胖胖实实的,看起来像个懒道人。但“他”对我说,这个兄弟就是为了团聚,不借千里相随跟大家来台湾,没有大学念,只好念屏东农专,但为了苦乐不相共,又不惜休学北上……这人叫廖添了。

真是,这些事情,我听都没听过。真像一个梦,变成了真,还不敢相信它是真的。有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和大哥在一起,就是那住在水边的丽人,害大哥苦守了一夜的女孩。我以为她是很年长成熟的女子,可是一见之下,却比我还小。也许她年纪实长于我,但谁见到她,都会疼她的。她像一块晶晶的冰糖,别的糖混起来一比,都浊了下去,而她却清扬了起来。我们都叫她小姐姐,还有一个圆圆的女子,像保护兄嫂一般地护着小姐姐,听说也是会为一个理想“九死而下悔”的女孩,犯过好几次错,被痛骂过好几次,但她还是在这山庄里最亲近的声音,又有上个女子;瘦瘦又没说话的;便是戚正平,像她这样的女子怎么是管帐的呢!后来这才知道山庄里最难数的帐都交给她管了;看到他们,我都呆住了,像一个子夜击梆,无新鲜事的守夜人,忽然看见月明风情,夜行人决斗于屋檐上,来来去去,好不惊险,才知道原来自己所处的世界里也有这样的风波。心中激动而美丽,呆在庄时,我要求大哥让我静一静……。

真的,这才是我生命中注定了要投入的家。我这样一想,像面前就有一个烘炉,我毫不犹疑的投身进去,烧成了铁浆,炼成了剑……我想着不禁有泪淌下来,一个矮矮小小一面跟人吵架的样子的女了走过来,(他们叫她做程剑英)拍拍我肩膀对我说。

“你不要哭,我都了解。”

一刹那我觉得这家跟我是如许地亲,我决走了永生不放弃。

原来他们大家都叫大哥做“大哥”,大哥在山庄里像游江南春色一般地悠游走过,仿佛风景太好,人都没有瞧得上眼,可是山庄一点小事,一些儿的人意,他都了如指掌。比方说今天一个庄里的小莉在合唱时无精打采,我就看见大哥递了一张字条过去:唱啊,平时你的歌声最嘹亮!

真没想到这样的一栋破旧的房子,一群男女拼起来合租的屋子.意是如此有志气有激情的“山庄”!

九月十九日星期天

礼拜天是大家上天台练武的时间。我是第一次加入,我很害怕。我在宿舍里想了好多借口可以不去,我是个女孩子,干嘛要练武?而且我左手曾跌得脱过臼,右脚又因小儿麻痹而酸软元力,平常的运动都做不好,于嘛要练武?!可是我一接触到大哥炯炯有神的眸子,吓得把话都吞到肚子里。大哥曾对我说:武功是一种形而上与形而下的配合,思想力行的同时发挥,力与速度的把握,真与美的完成,善与恶的提炼,意境的追寻,比方说打出一招“一指定中原”吧,就必须要把握住汉人反清复明的精神,不但姿势体力要配合,最重要的是精神上无暇可击。他说现在男的女的都应该练一下子武,不然文人精神越差,越要变成病人了。我常听到有人在背后他们是一群“打仔”,又调侃为“武侠”,我听着了忍不住就要为他们辩,其实他们又何曾挟技凌人过呢?这辛苦的创业,挽回来的不是赞赏,而是习者的埋怨,非习者的冷笑。每每我看到大哥眉心一蹙,仰望高空,我仿佛就被那股天地风云的肃杀之气重重一击,真是遍体通凉,可是现在真要我学了,我怎么办?大哥仿佛了解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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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怕。以前我们社里有一位叫陈月约的女孩子,自小患软骨病,一条腿子很不好、我们去爬那座六千六百六十六尺的毕兰战山,也带她去,她又有惧高症,可是我们没有同情,只鼓励她上山,催促她上山,也没扶持她,让她自己上去,实则我知道每个人都在关注着她,却不让她知道,依仗扶持,不能自立。终于她上去了,对着山下茫茫白雾,高兴得忍不住哭。下山的时候走柏油大道,走了四五小时,走在群山乱径之中,举头一望,那刚才的山巅却在深云之处,似有似无,那顶峰的一弧,真像一个不可触及的莲台——而那儿我们曾攀登过。我注意到陈月约,她泪都流出来了。”大哥讲了这些之后,就没再要求我练武。就在昨天,我鼓起勇气对他说:明天我也要来。他说:好。

于是我上天台练武了,他们叫做“七重天练武台”,我初上去的时候,仿佛有爬上天庭来再搭电梯下地狱的感觉。看见几个姊妹们很认真地在习武,她们或瘦或胖,或高或矮,但是打将起来,无不倾尽其力。一刹那,在大家的杀伏声中,天高无云,阳光洒照,我觉得真是美,也忍不住加入了他们的节奏与制律里;变成了我的身体我载着一切思虑,在天地间以运功虎虎进行,时刚时柔,或速或绥。

练得好痛快。休息的时候,手脚都像上了铐链似的,抬不起来了。他们几个兄弟姊妹有天台知心他说着话,相互调侃着。他们在劝杜山林不要那么傻气了,因为他接下了学校的几份刊物,跑印刷厂,打字校对,都不遗余力,这样很苦。大哥说:“社里要做的东西多很,我都不敢叫你去做,因看你通常在劳碌,但你又接下了别的东西,人又忙又倦,晒得又黑又瘦,不是教我们看了难受吗?”杜山林也不是为了名利诸如此类的东西他就是这样,把看不过眼的东西都接过来,仿佛是天生的应当是他挑的,而别人也觉得他是天生该当的了,李青竹也是力劝他,丁三通却好像很不高兴。我想他们都是一齐闯江湖,一齐扬名立万的人,彼此之间不会有什么忌妒才对。丁三通在社里也是劳苦功高,听说他以前也是为了一个聚首,便连学位都不要了,休学回了去。只不过看来了三通胸襟可能小一点,胸襟小的人往往不是太屈卑就太傲慢,他对一些有自己一套的人很恭维,对自己人除了大哥之外很暴躁,——可是这些有一套的人却很佩服庄里的这些人,是他没看得起自己所拥有的东西,还是站得太近了看不清楚?杜山林是个任劳任怨的人,据说他们初来之时,因为人少,大哥等也潜龙忽用了,大家的豪情都消散了,惟有他一天乐嘻嘻的:在一天替餐馆工作之余,穿着枪寒的服饰,来回在台北冬寒的街头,一心一意的约大哥和小姐姐他们出来“浪漫”(看电影、逛街、练功夫、旅行),他常常有一块钱就把一块钱花光,不然一有钱就借就借给别人,到第二夭又是穷光蛋一名,别人急,他可笑嘻嘻的,仍是不急。他就是大老实了一点,有次出版社不单不发稿费,而且还把我们的稿掉了,他三番四次代人去催拿,对方都推诿其辞,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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