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你算一个裘-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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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海天
【由文】
傻哥哥,你还不明白,有两个裘千仞啊。
引子——也是末章
在江湖上的每个人都充满了绝望。我看到了这一点的时候,尚处在子宫之中。他们在大地上行走,被汗弄湿的手掌攥着剑柄,不安的目光不断在左顾右盼,前后搜索,惟恐遇见危险的人类。没有剑的男人在这儿是无法保护自己的懦弱无能的可怜虫,他们被唾弃、被侮辱、被殴打、还要被杀死;而要想成为强者,只有不停地寻找秘笈,下迷魂药,施展阴谋,杀更有名气更凶悍的人,设法统治一个大帮派等等……虽然还在母体里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这些景象,但我并不明了它们的巨大威胁和真正魔力,我愚蠢地以为只要安稳地留在羊水里度过这一生,那个不讨人喜欢的江湖就将与我无关,于是我把右手大拇指塞入嘴中,昏然欲睡。与此同时,我的兄弟对前来迎接我们的悲惨命运早已洞若明火,他透过种种迹象看到了冥冥中的结果,于是狞笑起来,那种笑是明知灾难将临的狂笑。他明白过来在即将到来的这场争斗中我将不是帮手而是一个累赘,因而不屑地在我的软肋上蹬了一脚,翻过身睡去了。
一 月黑杀人夜
我和弟弟很早就成了孤儿。我们最早的父亲是一个地方镖局的趟子手。那时候如果有评选职称的话,他顶多算得上个技术员。这种级别的男人最没有可能保护自己和家人的安全。他天性忧郁,这更无助于他的晋升,他不善言谈,在妻子痛苦的时候也无法给她足够的慰藉。在我和兄弟诞生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就极端痛苦——因为早已有过的忧虑,羊水破了的时候,我张开双手撑着她的肚子不肯出来,期望能够在她的子宫内安全地度过一生。
我的第一位父亲(我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名字)坐在床前,一筹莫展,只会紧紧地拉住妻子的手。他屏住呼吸,躲避屋子里充斥的汗味和血腥味,却对自己儿子的不良主张束手无策。要不是我兄弟从后面蹬了我一脚,也许今天他还在那间阴暗低矮,满是热水蒸气的屋子里,握住妻子汗湿的手,皱眉苦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滑出阴道之前,我弟弟就帮了这个破落家庭一把,早早显示出他是个目光坚定,极有主张的人。
我和弟弟出生两个礼拜后,这位镖局技术员就死在了一次护镖后的桑拿浴里,他的身上被捅了三十几刀,背靠着桑拿浴室的木头护墙坐着,血顺着湿漉漉的满是头发的排水沟流淌,一连灌满了三个温泉池。他是个瘦小干瘪,缺乏风度的人,死的时候更是通透单薄,所以有人说我和裘二长得不像他的时候,我们就默许了这种说法。
因为不是在工作中咽气,所以他没能被单位评上烈士,甚至连工伤补助也没有份。他的妻子那时候还算漂亮,为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只得第二天就改嫁给了当地黑社会头目连江帮的二当家裘铁舟。
裘铁舟是个不识字的粗鲁人,却有一副堂堂相貌,他总是腰杆笔直,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白净的脸膛藏在连鬓胡子里,颇为威武吓人,待我和裘二极好。盛传是他杀死了我们的父亲。直到我们兄弟长大后,对着光洁明亮的铜镜,不经意地回忆起这位给了我们姓名的湘北大汉,才证实了传说自有它的来源。
按说改嫁给体面的人本是一条利好的路,但裘夫人的眼光不行,没看到连江帮已经是末路穷途了,因为此时衡江上的生意越作越红火,已经引起了两湖大帮衡山派的注意,在大当家裘铁头谢绝了衡山派合作经营的美意后,连江帮的末日也就到了。
没几天里,连江帮里的人就死了一个又一个,连大当家裘铁头也在一次酒宴后丢了脑袋——他的头至今没有找着。我的继父明白他们已经一败涂地了,于是带着金银细软,坐上长江上的排屋,准备桃之夭夭了。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一片一片前后相连看不见头尾的木排上,顺流而下。舟子们看到两艘快船从两侧的芦苇荡里直划出来,于是纷纷跳水逃命。北天上正垂下一朵狰狞的星云,水母一样跃动。那个夜晚没有月亮,所以我和弟弟逃了出来。我们看到后面的火烧得很大,让人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后铁掌山上的那场大火。
三国里有个袁绍,这个人因为愚蠢而丢了自己的性命,但他有时候也极聪明,说过“若不斩草除根,必为丧身之本”之类的话,要不是碰上了恩人上官剑南,我和弟弟就会为衡山派实践袁绍同志的话添一个完美的注解。上官剑南是个著名的大侠士,换句话说也就是他的职称很高。这种人就像我学校里的党委书记一样通常不容易见到。许多人认为衡山派血洗连江帮,其实该算是我和弟弟运交鸿星,因为当时上官掌管着江湖上一个数一数二的庞大帮派,我和弟弟被他所救,又成为他的养子,理所当然地拥有了这个庞大帝国的继承权。
当那些和我们一样出身低贱的流浪汉还在东颠西沛,寻求一份填饱肚子的残羹冷炙的时候,他们就想象着我和弟弟已经过上了丰衣足食饱食终日的生活,于是直流哈喇子——不过想象归想象,有钱人自有有钱人的痛苦。
关于上官的手下得作如下说明:上官剑南其实还是一个著名的黑社会头目,即两湖大帮铁掌帮的帮主,他虽然是个大侠士,但手下却全是强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因为铁掌帮的帮众都是武功高强人士,总不可能去耕田渔猎名字听着好听,其实就是管后勤的。潘大石胯宽腰圆,头发剃得光光的,眼睛又大又白,总是鼓出来,像是充满疑惑地瞪着谁,他的腰里老扎着一条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围裙,看上去如同一头蹲在市场边上卖菜的青蛙。这样的人物在铁掌山上还有很多,裘二让我不要小瞧他。能掌上什么东西的,那怕是掌勺的,在铁掌山上可都不是什么便宜货色。
潘大石虽然名义上是我们的管理者,但他除了卖私酒给我弟弟搞鸡尾酒会外,从不理会掺乎我们的事。要是在幼儿园里摊上这样的老师,大概所有的家长都会暴走;但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和裘二没有家人,于是这种粗放式的教育方式很快展露出它的魔力和弊端。
“这儿刚刚改制,”潘大石说,“你们的自主性变强啦——想学点什么,就自己列份课程表出来,我去找人安排。”
“我要学所有的武功。”裘二毫不犹豫地说。他的算术一直不如我好,所以我相信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铁掌帮是个全南宋有名的综合性大帮,门派繁杂,也就是说可以学的武功很多,所以后来他的时间安排要动用微积分才能算出来。节假日是不用提了,常常吃饭吃到七又四分之一口的时候,他就得把头发弄乱提上哨棍直奔东大校场学疯魔杖,下午刚学完如何在水里凿沉平底帆船,5点钟又要借梯子爬到屋顶上向轻功老师报到。我简直不明白我弟弟是怎么撑下来的。在这种高强度的强化训练下,还真没说的,他的内功外功技击本领是日进千里。
在我弟弟刻苦用功易筋锻骨的日子里,我却变成了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每日里饮酒赏花牵犬架鹰,带着一帮小厮寻欢作乐。没有小厮陪我的时候,我总是一本正经地蹲在河边,有人过来的时候我就假装钓鱼,实际上那条河污染得十分严重(你知道的是,强盗是不会关心环保问题的),除了偶尔拉扯上一只破草鞋之外什么也没有。
白天就是这么过去的。可是一到晚上,我会掩上门,吹熄蜡烛,在黑暗中换上夜行服和薄底快靴,插上一把雪亮的解腕尖刀,仔细地聆听窗外的动静,在万籁俱寂中跳出窗户,趁着黑夜匆匆而行。月光明亮如水,我却惟恐被人瞧见而穿行在厚重的阴影中。在后花园里,一栋孤零零的没有灯火的小楼前,我会停住脚步,再屏息倾听片刻,然后用尖刀拨开门闩,闪将进去。
这儿是个书房,堆得密不透风的书架和窗槛间挂满蛛丝,充满了霉烂气息;在书桌和地上胡乱摆放着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木头、铁线和滑轮组建成的小器物,这里面充满了神秘和不可思议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这儿是上官就任帮主之前的私人图书馆。
在江湖上,到图书馆看书是被人看不起的,有知识和会舞文弄墨会被人耻笑,那是一种比不学无术还要低贱的行为——只有武当派的人和长江十二连环寨的水匪例外,武当派的人会毛笔字是因为他们业余还要替人捉鬼画符,连环寨的人会写字是因为他们跟寨主彭连虎练习判官笔,判官笔用多了自然也会写字——那属于一种副作用。
这个私人图书馆是上官年轻的时候用过的,后来他入了江湖后就锁起来了。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博学的人,因为那些积满了尘灰的古老线装本都厚得要命,光是全部看一遍就需要很多年的时间。他书房里藏着的那些古怪器物仿佛都拥有神奇的力量,每逢月圆之夜,它们就开始歌唱旋转,发热发冷,它们就像月亮一样让人着魔。
我在这儿偷偷看了很多书,一些特别喜欢的书我就偷带出去,坐在河边看。我听说有人号称从经文中悟出了什么高深武功,依我看来,这纯粹是胡扯。书和武术完全是不同的两种东西。书籍细腻、含蓄而淡泊,技击和吐纳之术则是锋利、坚韧和辛辣,书是水,武术是火。但在书籍的平静中,在像大海一样平静的水面下,有时会有一阵不安的躁动,只要你紧盯着层层涟漪不放,水下会突然纵跃出一条巨大的鲸鱼,硕大的鲸尾撞击着水面,抛起一阵难以抗拒的狂风暴雨和惊涛骇浪。我被这条鲸鱼迷乱了心窍。为了接近它,抓住它,有多少个火热的夜晚,我忘掉了应该时刻在心的杀父之仇和灭家之恨,沉耽在那些缺乏生命力的故纸堆上,直到东方发白。
我的隐秘生活终究被人发现。由于熬夜和在昏暗中看书,我总是两眼通红,做早操时也是昏昏沉沉,随后有人发现我夜不归宿(我们这儿管理严格,11点钟必须准时熄灯上床,早上7点起床做操,饭前必须大声唱歌“强盗和老百姓,亲如一家人”等等),在辅导老师和随队政委谋划着去搜索妓院和酒肆的时候,上官却轻而易举地把我堵在了书房里。黎明前的一段时间是最黑暗的时刻,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的两腿微微发抖,但捧在手里的书给了我些微勇气。
上官问:“你在这里,有肉吃吗?”
“食堂按时开饭,有三菜一汤。”
“你在这里,有衣穿吗?”
“发了制服,有礼服和常服、作训服各两套,都是毛哔叽的。”
“你下了山,有人敢给你气受吗?”
“我们下山总带着四名小厮,提起铁掌帮的名头,两湖附近甚至没人敢抬头看我们。”
“那你还对什么不满意呢?”
“我……”我支吾了起来。我对什么不满意呢?好像没有;既然没有,那为什么半夜三更不睡觉到处跑呢?这没有道理。
“你有没有想过,毕业后怎么替爹妈复仇?怎么来报效我们的绿林事业?”如果我经常去上课的话,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就会脱口而出,因为老师们会经常在课上预演这个问题。
我横下心来说:“没有。”
我的恩人上官本来有机会把我当场一掌击毙,因为我的回答已经背叛了江湖,但是他只是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头顶:“你就不应该来铁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