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码头-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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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非常高兴。从他进了歌剧院,就没有谁要认真听他拉一曲。他当了首席以后也没有。人们最多就是露出对首席的佩服,但并无真要听上一曲的意思。以至于到后来,一有人说起这是我们的首席小提琴,他唯一的感觉就是无聊。
他拉那一段慢板。他努力拉得让她能够听出作曲家的意思。这里的墓地。这里的夜月和星空,这里细碎流淌的小河,还有从邻国吹来的夏夜的风,将他生平第一次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吉普赛人。他的眼睛湿润了。
他多反复了一次。然后他转过头盯着她
她说这是一个人在伤心。
他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他动情地搂紧了她。她肯定是一位神仙。音乐之神。
他说你是唯一听出来的。
这一段,是有个专门的说法的,叫吉普赛悲歌,大致是这样的意思,好比这个部落流浪到一个地方,天黑了,搭个帐篷大家休息了,轮到一个人守夜。这人吧,烧起一堆篝火,坐在火边,为了排遣长夜的孤独,他小口小口地喝着酒,轻轻地哼,就这样,轻轻地哼,他心里有点子忧愁,就哼成了这种味道。
多么好啊!她由衷的赞美,原来音乐都是有意思的呀!那么为什么你们不在每次拉的前面都给别人说清楚呢?
八师兄给这个正确的问题问住了。是的,问得很正确,而且很实在,但的确无法回答。
你说呀,她还催促。
他感到喉咙发干,吞口水,感到吞下去的就象牙齿。他说,演出的有些节目也可以有一点解释,但不可能说得太细,主要是要允许观众按照人家自己的心思来理解。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8(7)
她的头不停得摇起来,说听都听不惯,哪里理解!
他点点头。这个他早就知道了。他问,刚才的曲子,你觉得吵人吗?
她说是。然后这个美丽的麻风病女子问了一个从此改变了八师兄艺术观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拉得那么快呢?快的又不好听,你莫非在同哪个赛跑吗?
八师兄沮丧地低下了头。他被说中了心病。其实,这个问题,在八师兄很小的时候,就被自己提出来了。最先是发觉,能够拉得很快,是自己很得意。自己是得意自己的速度,并不喜欢那些旋律。到后来这种发觉又深了一步,就是好听的并不难拉,难拉的并不好听。但是你能够只是拉那些好听又简单的东西吗?你拉得成了仙乐,但是如果不够复杂和艰难,人们就不会承认你是高手。
于是人们就这样一路比试下去,技巧就越来越复杂,一般人也就越来越不习惯听。
艺术就是这样慢慢自杀的。
他只能说,是呀,拉到后来,就成了赛跑了。
那夜八师兄在迷迷糊糊中想起了在昆明的“最后的演出”。自己将对民众抛弃艺术的怒气洒到同事刘三身上。自己实在是没有道理——不仅对刘三没有道理,对民众也没有道理。凭什么叫民众喜欢一个小圈子里自己比出来的东西呢?凭什么?
第二天,八师兄同金花在他的房间亲亲热热呆了好久。他问,大妈会不会拿她的石头送人?
金花说还是会的嘛,有时候,人家帮了她的大忙,她就送一块石头给人家的。
八师兄我是帮了她什么大忙?不觉有些脸红。又问,是她送哪块是哪块呢,还是由着人家自己挑?
金花笑起来,说老东西很精的,你是个老手呢,她就拿给你,你是个外行呢,就由你自家挑。
八师兄想很好,我是个外行。然后很有一阵没有吭声。
金花感到奇怪,就问他。他突然盯紧了她,说,你真的不愿意去治你的病,任其发展吗?
那当然,金花反觉奇怪似的,这有什么好说的?
到时候,死又不得死,活着又难受,如何是好?
哪有死不了的?只看你是不是真的要死。
可不要小看这个噢,投河上吊跳岩卧轨,都不容易的。
金花又笑了笑,甜甜地说我给你看一点点东西。
她飘一样的下了楼,又飘一样的上来。她把一个半透明的乳白色的小瓶放到桌子上。
八师兄把瓶子拿起来看。是石头的瓶子?他问。
对,是玉石,金花说,里面装的是毒药。
什么毒药?
不知道,给我的人说没有必要知道,反正这点药足够解决四五个人的。
八师兄毛骨悚然,问:是哪个给你的?
这个你也没有必要知道。要用的时候,先要把药化在酒里。给我的人说,以前皇宫里的毒酒就是这个。
是不是噢,这么神?八师兄表示怀疑。
我试验过的,金花洋洋得意,我拿肉蘸了药酒喂狗,狗倒地就死了,毫无痛苦。
你又不是那条狗,你怎么知道人家毫无痛苦?
那怎么看不出来?它连扳(挣扎)都没有扳一下。
你能不能也试验给我看一看?
金花仰起头想,说看到哪里去弄条狗?你负责弄条狗吧?
八师兄说毒狗太残酷了,弄条鱼吧?
其实一点也不残酷的,比自己慢慢死幸福多了,好吧,依你,拿鱼做试验也是一样的。
两人到镇子后面的河边,在打鱼船主人处说买一条鱼。船主人很怜惜金花的样子,说买哪样,拿一条去吧。
金花就选了一条骨架大没有什么肉头的,叫个石扁头,一尺多长。
拿回来,放进缺了口的大瓦钵里。石扁头不知道自己当了试验品,怡然自得地游。
金花拿来一只小土碗,倒了一小点酒,把那黄色的药粉用竹棍挑了半颗米那么大一点点,化在酒里。然后又用竹棍点了一下酒皮子,在瓦钵里划拉了这么一下。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8(8)
那石扁头好象感到不对劲,迅速掉了个头。但是一掉过去就不动了。再一看,肚皮已经朝了天。
八师兄没有吭声。他想这块地方真是神奇。
金花提了一把锄头来,两人走到稍远的地方,挖了一个深坑,把死鱼、瓦钵和小土碗都埋了。
往回走的时候,金花突然很神往地说,有了这个,就放心了。
八师兄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说,一些年以后,这药还不是就失效了?
金花笑嘻嘻地摇着头,说,兑进了酒,就容易失效,就这么干燥的放在玉石里,是不会失效的。
八师兄点点头,不觉心动。金花好象读懂了他,甜甜地说,有一天我用它,我会给你留一半的,不管你在那里,我都会托人带给你,放心好了。
八师兄轻轻地慢慢地搂住了金花。在这个世界上,这是最爱我的人。他想。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9(1)
在云南的八师兄发了横财。
那一天午饭后,大妈突然对八师兄说,你来了两三年了,你可以回去了。
八师兄将她盯着,没有吭声。自从他沾了金花以后,老东西就不敢沾他了。那么当然就成了废物。但是大妈又说,我送你一块石头,你让老木匠帮你赌一笔钱。一边说,一边拉开了那只抽屉。你自己挑一块吧,她说。
八师兄心跳加快。他想起老头说的“象一个大土豆,只有六公两,全身看不到一点绿。”
他扫视那一堆石头。他看见了老头说的那一块。那真是最不起眼的一块,又小。他把它拿在手上。
大妈笑了起来,说狗日老东西,他很疼爱你噢!
八师兄来到了山脚下老头的窝棚里。他把那块石头拿了出来。老头瘪着嘴眯了眼睛,浅浅地笑了一下。八师兄没有见过这种笑。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赌徒的职业的笑。
老头说,没有拿错,就是它。他把石头拿到门外,在阳光下翻来翻去看了一阵,又用指甲掐来掐去,末了嘟哝了一句“把它檫出来”。
“檫出来”是什么意思?八师兄想,但不敢马上问。
老头从床下拖出一只矮矮的长凳子,还有砂轮、刮刀什么的一大堆工具。
他跨坐在长凳子的一端。他拿起石头,说,这是块白腊壳,里面可能绿多,可能绿少,也可能无绿。在外面选几处檫一檫,显示出里面有绿。就是你们那边的人说的,有卖相。
噢。八师兄明白了一点。
老头在他的老花眼镜上面又加了一只老花镜。八师兄从没见过如此戴眼镜的。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严峻。
老头用砂轮檫那白腊壳。八师兄看出一处露出一小点淡淡的绿色。他大喜。原来绿色的翡翠,比金子还贵重的翡翠,就是这样藏在丑陋的石头里的啊!
如果再檫一檫那个地方,绿色就会扩大吧?这样不就显得里面的玉石多一些吗?
正这么想着,老头却不檫那里了。而且,好象看透了这年轻人的心思,说檫石头也不能太贪心,很可能,也就这么一点点绿的,再檫,反而没有了。
噢,噢,八师兄又明白了一点。
好象檫了好几个钟头吧。年轻的八师兄看都看累了,但是老头毫无倦色。终于,他说行了。
这石头于才拿来的时候,完全不象同一块了。感觉上里面全是玉石。
里面都是玉石。八师兄忍不住说道。
也可能都是玉石,那么这块石头就叫石包玉;也可能只有你看到的这么一点点绿,里面再也没有了,那就叫玉包石。老头说。
噢噢噢,八师兄连连说。开始体会到赌石的深奥与玄妙。
但是,他突发奇想,假如有人用一种仪器来测定呢?
这种仪器早就有了,但在这里吃不开。人们都愿意赌,不愿意测。
为什么?
那还有什么意思呢?那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
这一次八师兄没有吭声。但他明白得更多,更多了。
末了,老头将白腊壳交给八师兄,说,后天晚上,在白象旅社二楼转角那个房间有一次赌石,我也要去看热闹,你带上这块石头来。
好。八师兄的心砰砰地跳起来,喉咙突然发干。
记住,你要假装不认得我,只是来托我卖石头的。
到了那个晚上,八师兄揣上那块白腊壳,去了那个房间。门外似有人把守的,但很奇怪,只瞄了他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资格似的,眼睛望到别处。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老头和一个黄黄的方脸汉子。老头说这是韩国的朋友。八师兄也就明白了。韩国的玉石商人多是做珠宝生意的,他们,确切地说不是来赌石,而是来买玉的。
又过了一会儿,先后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来看石头的,一个是来看热闹的。看热闹是为了长见识,以后好自己睹。
老头说,今天看一块白腊壳,小老第,你的石头该是带来了?八师兄就把石头拿出来,放到桌子上。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9(2)
看石头的把白腊壳拿在手里,翻过去翻过来地看。一会儿又沾点口水在这里那里涂涂抹抹,拿到暗处看一看,又拿到亮处看一看。末了,点起一根烟,吸一口,吐出来,咳一声,说,三万八。
八师兄吓了一跳。他想的是能卖到个三千五千的就不错了。他不敢吭声,一切等老头子来定夺。
老头子说,值八万。
对方摇摇头说,加八千,四万三。
老头说,你看中间那条蟒(一种显示里面可能有玉石的带状纹)。
对方说,不是那条蟒,一千都不值。
老头说你再加一点。
对方轻轻地说,给满了。
老头叹了一口气,对那个来看热闹的人说麻烦你去把李老三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