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码头-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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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而平静下来。渐渐的他的心情有点象在舞台上,面对话筒,将要拉小提琴独奏曲了。
他唱了起来——
亏了亏也,不见画眉岭上飞,不见画眉枝头站,清早出窝夜不回,清早出窝夜不回鳓。
那个电影里,刘三姐在山上被地主莫老爷秘密抓去。她的情人阿牛哥唱起哀婉的歌,向四野打听。
刘三姐回唱:画眉锁在八角笼,八角笼门锁重重,八角笼门重重锁,眼望青山难飞回。告诉阿牛,我被莫老爷关起来了。
八师兄是可以唱歌的。他没有受过歌唱的训练,但他毕竟是个职业的乐员。他唱的字正腔圆,节奏音准无可挑剔,而且韵味十足。
必须让公主听出来,这不是当地农民在瞎哼哼。但是又不能惊动了许多人注意到了他。这个真是考人啊!
因此他实际上唱的很轻。而且只能唱一段。必须引得起职业歌手的注意,必须引不起非职业歌手的注意!就是这样。
现在想来,他从来没有对她唱过歌。在她面前他无权歌唱。顶多,他用小提琴为她的歌唱伴奏。公主的歌声真是美极了,尤其是她轻声哼唱的时候。这个时候他就将拉奏换成拨弦,听来就象钢琴在轻弹。
他成功了。所有的女犯都没有反应,只有一个,先是抬起头看过来,然后左右看看,再然后用一只手挡在耳后,冲他点了点头。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11(6)
八师兄泪如雨下。他闭上眼睛,夕阳在他的头颅里象一只美丽的气球上下飘浮。
过了一会,他睁开眼睛,看公主采茶。他的目力很好,这山里的空气又很透明。他看得见她的双手在茶树尖上跳跃,很在行的样子。相比之下,旁边的人就显得笨拙。他想监狱真是最好的学校。又想公主那要强的的德性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连当犯人都要当最棒的。
他的鼻子又酸了。他往远处看。茶坡的四野,是铺天盖地的竹林。楠竹是最美丽的竹子,又挺拔又秀丽,又肥硕不小家子气。田垄之间,洒着星星点点金黄色的野花,整个山野因它们而活泼。这是一座素净的山,是一个一见可喜再一见可敬的女子。八师兄喜欢上这座山了。他想以后她出去了,他要带着她常常来。这样一想,就觉得一个人一辈子能够坐一点牢,恐怕是个好事。不觉又笑起来。
他觉得差不多了。他不能接连不停地唱。现在可以唱第二段了,告诉他,我救你来了。
——笼里画眉莫乱飞,草动还要等风吹。半夜三更风才起哟,风吹草动再飞回。
他唱得很动情,比第一段更动情。他很想飞起来,从天而降,把她夹在胳膊窝里,飞向天边。但他发现对面的她好象在笑。这有什么好笑的?这人真是个乐观主义者!我在给你递点子,你在笑!
又过了一阵,他开始唱第三支歌。这个就不是刘三姐了。是团里的创作节目。叫什么名字,从来都没有搞清楚过。里面有几句,后来专门用于在外面挑逗女孩子。
——对面的大哥,远方的小丫头,欢迎你们进山来哟,喝一杯丰收酒。
果林里牛羊壮,水库里鱼儿游,点灯不用油推磨不用牛,新鲜事天天有。
你进山参观后哇,保险你不想走哇。不想走那你就不要走,干脆就嫁到我们山里头啊,嫁到山里头。
但是八师兄把最后一句改了,改成“她们走那你就不忙走,干脆就走在队伍的最后头哇,走在最后头”。
这个歌,当年的女声领唱就是公主。她当然熟悉真正的歌词。这么一改,她不可能不懂的。
果然,当仲春的太阳落到那竹海的波涛之上时,对面收工了。
女犯们结成松散的队伍,离开茶地,走上了公路。这都是些轻刑犯,或者刑期已经减得差不多了的,犯不着犯事的,所以看管得并不十分的严格。
她们在公路上走着,有说有笑的,那位女管教也同一位乡间大嫂边走边聊。
公主弯腰系鞋带,很自然的就落在了最后。管教只看了她一眼,由着她。
八师兄快步上前,招呼她,喂——他已经在心里组织了一千遍那简短而又准确的用语,要告诉他整个白沙码头产生的减刑方案。
却不料她站起来,冲他嫣然一笑,说了第一句:你娃还可以唱嘛。随即冷下脸,乜斜他一眼,说了第二句:装神弄鬼的干啥,你可以来探监嘛。说完就去追赶队伍。
八师兄愣了愣,赶前两步,很有些紧张的问,我用什么名义?恩?
公主头也不回,说任何人可探任何人。
八师兄定在原地,半晌,突然就大笑起来。
两天后就是星期天,探监的日子。八师兄去探监,单子上填的是未婚夫。
公主来到探视室。这时他才发现她的身体长好了。比在看守所略黑了一点,但那种健康色很有味道。她的身段也很灵活,不象唱歌的,象跳舞的。他感到了性冲动。
公主很开心,说,我们队的管教说哦未婚夫,难怪不得在对面山头唱情歌。
八师兄有点吃惊,也,她发现了吗?
公主说你以为人家是聋子,是傻瓜!人家什么都发现了,没有理你罢了。又笑起来,说,我们这个管教心肠很好的,他还开玩笑,说争取减刑呀,早点完婚,嘻嘻!我们管教还说,我还以为你要把歌给那家伙对过去呢!
他心中一动。他想世上的事情真还没有完全白做了的。唱刘三姐递暗号,说来装神弄鬼没有必要,恰恰还让别人动了恻隐之心。很好,那么,本来以为只能秘密的象地下工作的事情,索性正儿八经的来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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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她说了白沙码头集体产生的减刑措施。
却不料她说减什么刑,不减,这儿挺好的。说得很认真的样子。
把他弄得莫名其妙,只得把他盯着。
她说,你没有进来过,你不知道劳改的感觉。人是不自由,但是心灵很自由。
他轻轻点头,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说,我进来以后,才发觉这几年我的心好累啊!我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不是说头脑,是说的心情。别的人应酬什么的,不别扭,我别扭,只是不敢表现出来——
那更别扭,他说。
是啊。还有,别的人,什么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行,要在心里放很久很久,常常是,想起个什么来心里难受,半夜半夜睡不着。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他笑着说。
她也笑了,说其实基本属实,我这点体会算什么呢?不要以为我很有思想,我没有什么思想。
其实我现在有些理解你了。你才离开歌剧院的时候,我想你唱歌的条件那么好,为了赚钱就不唱了。
不是我不想唱啊,是没有人想听啊!她惨叫一般的说。
是这样,我不也一样吗?实话说,只要社会需要,欢迎,就是待遇不高,也无所谓的。
你天天练嗓,钻研歌词,精益求精,演唱的时候非常投入,但是人家只盼着你快点结束,你能够坚持多久?
一样的。我的店子里,办公室里有小提琴,有人也听说过我以前是首席,很好奇,请我拉。以前我来劲,一拉就是个大曲子,其实人家两分钟就不耐烦了——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嘛!
后来我也学乖了,拉还是拉,只拉一小段,而且就拉梁祝。
没法,公主苦笑,摇头,别人不喜欢了,你有什么办法?
但是,我问你哟,未婚妻,八师兄嬉皮笑脸,你我是不是真正热爱艺术?
她盯着他,很是莫名其妙的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们也未必真正热爱艺术。你想吧,要是真正热爱,就不会去管别人的。你爱听不听,我拉我的,我唱我的。我们会对艺术乐此不疲的,不会丢下艺术走开的。
她愣住了。半晌,低下了头,浓黑的短发刷的一下褡下来。
是不是这样?他问,我们热爱的其实不是艺术,是自己的长处,还有别人的待遇。
但是,她突然不能服气似的,如果不热爱唱歌,当初怎么会去学唱歌呢?
当初是热爱的艺术,但是当发现自己的艺术可以得到优厚的待遇之后,动机就悄悄变了,变成热爱待遇了。
可能是这样吧,她犹犹豫豫地说,恐怕是这样吧。
肯定是这样。他挥了一下手,象个正在下结论的领导人。
这么一想呢,我的心里要平衡一些了,她说。
又比如说,抓你的店子,肯定是故意整你,但是的的确确从你的店子里抓出了做那事的。那几个人都是你的常客,他们要做什么你恐怕大致还是知道的吧。
问题是我总不可能说不准你几个在包间里吃饭,要吃只能在大堂里吃。
包间可以进,但是你可以叫你的服务员用细致的服务去打扰哇。
那人家以后还会在你这里吃吗?
所以呢,他摊开双手,你还不是贪图那点业务!你只要有所图,就有可能吃亏的。真的,随便什么事,你只要有所图,就有可能吃亏的。只有你不需要的东西才害不了你。
夷,她偏起头看着他,你好象什么都明白了也!一套一套的。怎么搞懂的?
两个人都笑起来。
过了一会,公主慢悠悠地说,我报考艺校,就是图个将来可唱出名,结果民众不希罕了,心里就不平衡。我去搞钱,就是心里不平衡。好嘛,大家只认钱了嘛,看哪个会搞嘛!嘻嘻,老实讲我也不见得比别人更贪钱,好象我找钱是找给别人看的!最近的日子我心里很清静,细细地想了一下这几年,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在拼命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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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她提到了艺校,就想起,他俩相爱的时候,她才十六岁,而他也不到二十。那种纯洁和甜蜜,没有二回。初恋。初恋就是与众不同。这东西对人终生起作用。她虽然有负于他,他却只恨了她一阵子,这一阵子过去,永远不会再恨了,而且一辈子要将她放在心上的。这几年碰到过的几个女人,都是很好的人,但是一分开,不到三天就淡忘了。有时候不知为什么想起来,还腻味腻味的。是我这个人寡情吗?不是的。一切就是这样。
他想起了金花。这个女人,不,姑娘,不是我的初恋,但我是她的初恋。更加不同寻常的是,我们是结发夫妻。我们没有结婚,不错,但那是政府的说法。我们自己结了婚的。
他有些伤感。那次偏偏镇的老朋友捎来提琴和药粉,表明金花很可能已经解决了自己。为此他故意没有问老朋友。不落实了好。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妻子!你是一个纯粹自由了的人!你自由地选择生死,想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想怎样死就怎样死。你而且还把这种自由留给了我。
自由!多么神圣的词语!但是,很简单,自由是很难得到的,所以它才是神圣的。自由,谈何容易!一个人只要不敢随意的放弃生命,你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
你是上苍派来施我恩惠的。如同对面这个,这个从小我叫她公主的,是上苍派来折腾我的,唉!
时间差不多了。他问喂,说真的哟,减刑的事你要认真考虑噢。
她却说,我不是说过了吗?这里很好,山青水秀好空气,劳动又不重,管教不凶很有人情味的。再说过集体生活也有它的意思,我就在这里疗养两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