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葫芦引第二卷-东藏记-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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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我先把头梳通了。”说着放下剪刀,又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着。这头发还是母亲帮着梳过的。那时梳的是辫子。母亲当时有一套梳子,大小九个,背上镶着螺钿,极其精巧。只要在母亲房中梳头,绛、碧就要把每个梳子依次用一遍。那套木梳随母亲睡在棺中,已是三十年了。碧初长叹一声,放下梳子,示意动手。惠枌把那黑瀑布一样的长发分成四绺,攥住一绺,拿起剪刀,比划了一下,说:“我要剪了?”“剪吧,别犹疑。”碧初微笑地闭上眼睛。一会儿,四绺头发委蛇在地。惠枌把刚过耳朵的短发细心地修理整齐,从镜子里看碧初显得年轻了许多。“好看,好看!”惠枌高兴地说。“倒像个新派人了。”碧初轻叹,起身收拾剪下的头发,把它编成四根长辫,用一块旧布包好,塞在箱底,两人像完成了一件大事,相视而笑。“我们往芒河走走。”惠枌说。碧初知她不愿回家,同下楼来。见那一盆衣服,忽然想到,芒河水清亮无比,何不到河里洗衣服。惠枌听说,好像得了一大发明,高兴地抱住碧初的肩。赵二嫂正要下地去,听见商议,有些惊诧,说:“你们也下河!莫要跌下去!”一面拿出捣衣的棒槌,碧初甚是感谢,和惠枌两人找了个箩筐,抬了衣服往芒河而去。芒河约三四米宽,水面很高,近岸处不深,水清见底,游鱼可数。堤岸遍植杨柳,有些大石块深入水中,碧、扮二人找了一块上下方便的石头,蹲着洗衣。眼看着衣服经过在水中摆弄,愈来愈干净,心中也觉清爽。碧初拧干几件,又把几件捶了一遍,感慨道:“大自然真是神奇,还安排一条小河,让我们洗衣服。”惠枌应道:“也安排出日本人,赶我们来洗衣服!”一会儿,两人的脚都湿了。惠枌要脱鞋,碧初不肯,于是各行其是。惠枌赤脚站在石头上,轮换着伸一只脚到水里,蓝布旗袍的下摆沾了水,沉沉地坠着。碧初笑说:“好一幅洗衣图。”惠枌接道:“对了,昨天在城里听萧先生说,你们的亲戚卫葑娶的是北平岳家的外孙女,她居然离开北平,往西北一带去了。”惠枌这样说,是用地理概念代替政治色彩。碧初惊道:“我们很久没有卫葑和雪妍的消息了,怎么也没听萧先生说起。”
“你可以想见,萧先生说什么,其实含了姐姐的话。是姐姐先说起,在贵阳举行音乐会后,在一个朋友家中见到卫葑夫妇。”
碧初放下棒槌,望着惠枌的脸,“不但有了消息,还亲眼看见了?”“可不是!他们在花溪的朋友家,也帮着做饭洗衣服,还种菜呢。”“没有适应不了环境的人。不过雪妍是特别娇养的,真难为她。”“姐姐也这样说。我以为卫葑是孟先生一边的亲戚,没有当成一件大事告诉你。”“他的亲戚也是我的,是我们家的。这是件大消息。”她们把清好的衣服拧干,放进箩筐。这时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在对面堤岸上走过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在说话,状极亲密。这位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钱明经。
早上的话还没说完,碧初心想。希望他们不往这边看,走过去了事,免生尴尬。可是石头猛地摇了一下,惠枌站起身,一手扶住碧初,两眼定定望住对岸。等那两人走近了,她忽然叫道:“钱明经!你早上好!”
钱明经像给定身法定住了,一动不动。那女子忙向旁走开几步,带笑说:“我是来找钱太太的,我那里到了几只玉镯子,货好,价钱真便宜,想求钱太太帮着问问,有哪位要。”
“找错人了。”惠枌也带笑道,“谁听说现在学校里的人还买首饰,少发国难财为好。”
似是给国难下注脚,远处天空出现了二十余架飞机,接着传来轰隆的声音。是绕着昆明在飞,几个人都屏住气,不知要扔多少炸弹。过了一会儿,飞机飞远了,蓝天还是那样明净。生活中的甜酸苦辣仍在继续。
碧初说:“钱先生请便,我会招呼惠枌。”
钱明经平静地说:“我送送客人就回来,她往落盐坡去。”一面示意那女子,两人向龙江走了。落盐坡是江河分岔处的小村。那女子提着一个小箱,想是玉器。
惠枌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石头勉强落到岸边草丛里。自己冷笑道:“今天真开眼。”碧初劝她穿上鞋子,免得着凉,说衣服已漂好,该回家了。
“我再没有家了。”
惠枌用手捂住脸,停了一会儿,站起身收拾。她们回去晾好衣服,碧初让惠枌楼上坐,自在敞间安排午饭,把昨天剩的饭菜煮了一锅烫饭,端上楼去,见惠枌坐在床沿上垂泪。
碧初心里难过,想郑家姐妹当初在上海,有大小乔之誉,不想婚姻都这样不幸。惠杬还好,另有知音。惠枌嫁后,连画事俱都荒废,太不值得。可是世上的事,事先怎能预料。她摆好碗箸,忽然又一阵头晕,跌坐在椅上,咳个不祝惠枌见状,忙收泪过来招呼,两人互相劝着吃了几口饭,登时精神都好多了,原来饭的作用这样大。“果然人要靠物质才能生活。”惠枌半是自语,“这烫饭好吃。”
“昨天烧的牛肉,剩了个碗底儿,倒进锅里了。”昆明的牛肉,很有水平,街上有牛菜馆,专卖熟牛肉,最普通的做法是用大锅炖煮,香烂无比,一碗过后老板娘还会主动添汤。碧初每星期总要煮一锅肉,让孩子们尽量吃,自己总是等那碗底。“你的毛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先要把病弄明白才好。你吃的不过是一般滋补的药,有用么?”
“一个毛病是血流不止,从在龟回就有的,后来好些,后来又坏了,一个月里断断续续总是不得干净,所以头晕乏力。另一个新添的是咳嗽,还不知原因。”
惠枌道:“这次嵋住院,你也没有检查一下。”
“那阵子好像还好——,实在顾不了这么多。”碧初停了一下,又说,“李太太说什么医院里有她的会友,还说要介绍去看玻”“李太太?我可不敢信。”惠枌说着,忽然想起上个星期赶集时遇见金士珍,心里格登一下。怎么说不信?人家李太太说中了。那天惠枌与钱明经到集上采购一周的食用之物,正在一个摊子上讲价钱,金士珍从背后把惠枌拉开,悄声说钱先生头顶有粉红、翠绿两种颜色,定有妖人缠绕。惠枌因说,难道遇见白娘子了?士珍郑重地说白娘子岂是随便人能遇上的!他自己七情六欲太重,家庭恐难维持,最近便见分晓。一般人算卦占卜多不肯直言,士珍却是见到就说,惹得许多人厌恶。惠枌疑她听到什么传言,发挥想象力加以编造。钱家夫妇不和已不是新闻了。这预言惠枌本不肯说,因提到李太太,便和碧初说了。碧初说:“什么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你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了结的,最重要的是保住健康。你现在睡午觉!”
惠枌躺在孟家外间床上,很想摒却思虑进入睡乡,本来今天起得太早。可是愈不愿想的事愈向眼前涌来。她记起初见明经的情景。那一年她刚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又入上海艺专学画,在一个画展上见到他,确是人品不俗。他已在明仑大学任教,发表过多篇甲骨文研究的文章,这学究的成绩不合他翩翩佳公子的形象,而他恰又是小有名气的诗人。他们一起看画,看到两张水粉小画,一幅画面上雨意朦胧,一幅风力遒劲,他在画前站了许久,说它们充满诗意,画上没有署名,正是她的作品。后来她问他许多次,是否先做了调查,他始终矢口否认。后来他们在明仑大学校园中西院居住,那是一个中式小院。室内挂着他写的甲骨文和她的画。她画了许多北平西郊景致。圆明园废墟,在暮语中如同一只停泊的大船。香山红叶,背后衬托着苍翠的松林。她学画多年,第一次发现红和绿在一起这样相配,这样美!还有樱桃沟琤瑽的流水,该让惠杬和着水声唱一曲。她陶醉在自己的小家庭和各种美好的事物中,直到偶然发现一封信,使她如梦初醒。那是很一般的情节,像通俗小说中常有的。钱明经和一个女学生有不同寻常的关系。他承认了,悔罪的话说了几车。她相信他,没有张扬,还在系里替他遮掩。外面看着,他们两人还是一段好姻缘,内里却有不少磕绊了。七七事变前约半年,他又和一位京官太太来往密切。因京官常在南京,他便常陪伴这位太太,以慰寂寞。后来大家忙着往南边去,这事不了了之。惠枌曾说事不过三,明经说哪里敢有下次。在龟回倒过了一段平静日子。惠枌打起精神料理家务。明经颠沛流离之时却得了研究文物癖好。龟回的硬木镶螺钿家具在昆明卖了好价钱,贴补了一阵家用。他的兴趣很快转向玉石、宝石,结识了一些行家,也结识了那女玉石贩子,后来得知,那是一个小地区的土司。钱明经具有多方面才能,可算得天分很高。作为学者、诗人,他都有成绩,最奇的是他还有商人细胞,对买进卖出心里的算盘打得极快。他们迁居乡下以后,明经也是三天在城里教书,回家时常带些玉器,早晚摩挲鉴赏。一次带回一个小香炉,只有墨水瓶大小,通体莹白,雕琢细致,笑对惠枌说,这就是羊脂玉了,给你供观音菩萨。惠枌开玩笑道,我从来不拜佛菩萨,想必是有拜的人,让你挂心。不想明经沉下脸来,把香炉收了。渐渐地,惠枌知道在诸多玉器后面,有一个女人。这女人笃信观音菩萨。惠枌曾卑屈地把自己和那几位相比,看不出自己有什么不如人处。只能说明经有寻找外遇的天性,也有得到外遇的条件,让他去吧,这一次到了头了。
有人敲门。
碧初开门,见钱明经站在门口。明经很自然地笑说:“孟师母这几天身体可好?惠枌在这里打扰了。”碧初将请进、请坐、请用茶几道程序做完,关切地推了推用被子蒙着头的惠枌,自下楼去了。
明经弯身轻声说:“今天你既然看见了,我不能再瞒你。不管有什么话,我们回家说,这样重大的事总不能在孟家谈。”楼下的猪哼哼着走来走去,表示这里确不是谈判之所。
惠枌推被坐起,冷冷地说:“有什么好谈的!简单得很,离婚就是了。”
“离婚才复杂呢。”明经赔着笑脸,把鞋拿在手上,要为惠枌穿鞋。“如果只吵吵架,倒是简单。吵架也得回去吵。回去吧,请太太回去。”说着鞠了一躬,上来穿鞋。惠枌想一脚把他蹬开,却怕发出声响,总不好在这里大打出手。且回去理论!那三间屋有自己一半呢。因夺过鞋穿上,整好床铺。明经忙拿了花布包,两人下楼来。若不知底细,外面看着依然是一对璧人。碧初在敞间补衣服,送两人出大门,暗忖可能惠枌又要妥协。钱明经为人不坏,只这风流脾性让人怎么受得了。
钱、郑两人回到井边小屋,一进门钱明经就说:“在这样残酷的战争里,有这样一个家,你舍得拆散?”
惠枌不答,在摇椅上坐了,那是明经从寄售行买来的洋家具,看着一边卧室里长可及地的土布帷幔,一边书房里四壁图书,有一层专放玉器,叹息道:“离婚不是容易的事,现在的生活先得安排,你往书房,我住卧房,饭食自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人过各人的。”明经听说,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当地,把惠枌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