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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野葫芦引第二卷-东藏记-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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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先跟着到北平,然后跟着逃难。“白先生起来了?”这是下午四点多钟。

  “看一下嘛。”老金往敞间后面去了一转,出来说,“叫你呢。”他对谁都是这个口气。

  钱明经走进去,这间房比一般房间大,堆满了书和杂物。有人形容白礼文的住处发出的气味,像存着几十只死老鼠,其实还要复杂得多。墙上和破箱子上贴了几张书法,倒是龙飞蛇舞。写字本也是他的爱好,抗战以来少有这种心思了。在杂物和书中间,占据主要位置的是一张床。白礼文此时正躺在床上吸鸦片烟。看见明经进来,说道:“吸一口?”欠身递过烟枪来。明经鞠躬不迭,退到墙边跌坐在一堆破烂上。“好的,就坐在那边。”白礼文自管吞云吐雾。这是他的另一大爱好,是在四川家里当公子哥儿养成的习惯,一直受到大学同仁的强烈反对。在北平时戒了一阵,到昆明以后故态复萌。他振振有词地还击各种批评:“难道怪我么?只怪云南的烟太好!”这时他已差不多过足瘾,放下烟枪坐起来,精神百倍。精神足时,便要演习第三大爱好,那就是骂人。白礼文骂人不分时间地点,不论场合听众,想说便说,有时一句话说了一半,想停便停。课堂上也是他的骂人阵地,学校当局对他简直没有办法。

  秦巽衡、孟樾等人主张学校要兼容并包,不拘一格网罗人材,白礼文的古文字知识无人能及,也就对他睁一只眼合一只眼。谁也不知道他的知识从何而来,他不像别的先生们进过中外名牌大学,他常说文凭对他没有用,他凭的是真才实学。他从四川出来时年纪还轻,到明仑任教以前,在一个考古队工作,用他的话就是干那挖人家祖坟的勾当。在一次开掘中挖出些瓦片,上有怪字,都被一位特聘的古文字学家给解了。当时有一个淘气学生,捡了村野间一块普通瓦片故意考那位专家。专家沉吟半晌,不敢说那些纹路是什么。白礼文在旁喝了一声“休要鱼目混珠!”吓得那学生说出真相。以后又有类似的事,证明白礼文才学不同一般。进了明仑以后,发表不少专著,都有独到之处,只是几大爱好令人难忍。孟樾等有时议论说,独行异节,也不能太离谱。也有人说他解决问题是碰巧,其实,他看见了学生检瓦片,才解决了瓦片问题。这就不得而知了。钱明经准备在白礼文说话之前先发制人,说出来意,不然就很难插嘴。“白先生,我来找您有要紧事——”一句话未完,白先生一阵咳嗽把话打断了,等咳嗽过后,马上抢先说话:“昨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日本工八蛋拿机枪扫射,我前头站的是蒋委员长,他转身挥手让大家逃。光头里有啥子主意?就是逃嘛,躲起嘛,藏起嘛,如今逃到马厩猪圈边,还要讲课,做学问。孟弗之他们精神好,精神总动员了呀。莫要看老孟他一本一本出书,砂子堆山,成不了事啦。江昉更是小儿科。什么不失赤子之心,童心未泯,就是没有长大,不成熟嘛。钱明经搞甲骨文好有一比,坐着飞机看蚂蚁,你看见啥子?”这些类似的话他常说,同事们并不介意,但是下面的话就让人不得不反对了。“抗战!抗战!抗战就是了,咱们这弯弯曲曲当不得机枪大炮,教给学生有啥子用场?”同仁们对他这种论调时常驳斥。孟樾多次在公开演讲中说:“保卫疆土,当然重要,保存以至于继续发扬中华民族的文化同样重要,我们的精神家园只能丰富扩展,万不可失。”这些话对他如同耳旁风,仍是怪话不断,其实他很爱他的古文字研究,如果真让他放弃所学,他是决不肯的。白礼文滔滔不绝地说着,忽然敞间传来一阵响声,很像警报。他赶忙下床找鞋,“鞋呢?鞋呢?”一面说一面用脚在地上划拉。钱明经也帮着找,很快找到,白礼文趿拉着鞋往外走。

  “这是上哪儿?”明经问。“跑警报!”有促狭人说这是白先生的第四大爱好。白礼文直往外冲,和老金撞个满怀。老金说:“是水壶响。上回闹过一次了,这壶有点子怪,老爷不记得了?”白礼文定定神,看见敞间炭火上坐着水壶,火腿砂锅已拿下,放在一旁。于是恍然大悟,用头从左至右划一个圈,深深吸气,说:“香气跑走了,可惜呀可惜。”仍趿拉着鞋回到床上坐下。明经不等他坐定,直截了当说明来意。白先生闹着眼睛,又用头划了一个圈,说:“你是要当教授?哈哈,教授有啥子好当?我看你还是跑跑滇缅路,赚几个钱。这钱好赚呀,是个人就行!”钱明经大声说:“听说白先生热爱古文字研究,怎么叫我去跑滇缅路?莫非是怕我抢了你的饭碗?!”白礼文一愣,大睁了两眼,冷笑道:“我是怕丢饭碗的人么!两担红米有什么抢头!至于学问中的奥妙,那些弯弯曲曲,你想抢还抢不去呢。”“白先生的学问谁敢抢!像我们不过在门口看一看,怕连门都找不着呢。就拿女子的女字来说,本来样子像一个人坐着,被绳子捆住,有人偏要抬杠,我看白先生的见解了不起!”白礼文听说,精神大振,用手指蘸了唾液在桌上画着,让明经看。虽说仍掺杂着骂人,却主要说的是学问。明经心里说总算说到正题了,便就白先生所谈,也发表意见。白礼文很高兴,说:“无怪乎都说你是聪明人。”明经趁机提出请白先生写出对他评教授的意见。白先生点头,算是答应了。这时老金进来擦桌子,端上砂锅。明经连忙告退,白礼文早就盯住那砂锅,口中哺哺有词,说的是:“今日煮的香稻米,云南特产,可吃过?瓦里大土司送的。他约我给他家老太太写墓志铭,一趟趟送东西,算是定钱。可他老太大还硬实着呢。多得点定钱才好。——你留下嘛,用一碗?”白先生表示留人吃饭,真是破天荒。明经连声说,不必不必。心想谁还没有吃过香稻米!明经赶忙走出院门,他那聪明脑袋也觉混乱。“跑滇缅路!笑话!”他想。别看我各样的能耐有一点,这古文字和诗的研究我是不会放弃的,这教授的板凳一定要坐,哪怕冰冷铁硬!

  明经走出小巷,不想回家,沿着芒河缓步而行,暗自思忖,“说我跑滇缅路!”“白老头的话当然反映一些人的看法。岂知我做别的事,不过换换脑筋而已。我虽然分心,比你们专心的并不差。”他常怀着这种心情,就是比一比,和别人比,和自己比。他的外遇的癖好,潜意识里也是要把“她们”比一比。晶莹的河水安详地流着,夕阳的光辉在水面跳跃。战争似乎忘记了这个小村。一群暮鸦飞过,洒下一阵聒噪,倒显得周围分外静了。

  芒河转弯,一排树屏风似的站着。从树后转出三个人,迎面走来。其中之一是文科研究所一位姓魏的老职员,招呼道:“喂,钱,你看谁来了?”“啊?哦!”明经不觉大叫一声。

  第三节

  迎面来的人站住了。另两人一男一女,俱都黑瘦干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们微笑,伸出手来握,仍然彬彬有礼。

  这是卫葑和凌雪妍。再不是婚礼上的景象了。那一对漂亮人儿不知何处去了。昆明的人还没有变得这样多。“你们?是你们!”明经双手握住卫葑的手,眼睛打量着雪妍的变化,暗自叹息。

  卫葑说:“我们从贵阳来,乘长途汽车。昨天上午到的,已经跑了两次警报,今天没等解除就往这边走。走了三个多钟头。”“我们挺好的。”雪妍加了一句。

  “当然是去孟家了,是吧?走这边。”

  老职员说:“他们住大戏台,我从祠堂街来,就一起走了。”“多谢带路,不然难找呢。”雪妍说。

  他们一路说话。卫葑说他们先到阜阳老家,然后到重庆,在贵阳也停了几个月。一下子两年过去了。“我们筹不到路费,不然就早来了。”这就是卫葑这一段公开的履历。

  他们走过一个巷口,明经指一指,“第二个门便是。”自和老职员走开了。

  卫葑夫妇走到门前,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是嵋!又有孩子在叫“娘”,是小娃!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整整衣襟进了门。

  敞间里两家人正在吃饭。一边较大的矮桌周围坐着赵二一家人,包括那只猫。紧靠楼梯脚下在小桌边围坐的是孟家人,除了峨。赵二在讲什么,引得嵋笑。小娃要讲《西游记》,先请娘注意。这时大家看见有陌生人进来,赵二站起,问:“找哪位?”嵋忽然跳起,扑下台阶抱住雪妍叫道:“你是凌姐姐!”大家顿时乱作一团,互相招呼,互相问话,还有赵家人热心张罗:“可请过了?这边请嘛。”请过就是吃过的客气用语。他们三下两下吃完,让出桌子。雪妍拉住碧初的手,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勉强笑道:“见五婶就如同见到家母一样,什么苦处都想起来了。”

  “先吃饭再说。”碧初、弗之看见他们都十分高兴,又见那干瘦模样,不免心中凄然。碧初马上想到雪妍会知道吕老人逝世的情景,但她很镇定。“还是先洗脸吧?”嵋和小娃忙着拿盆倒热水,赵二嫂还特别从楼上拿下来一个热水瓶。不一时碧初让大家坐下,自己在一旁烙饼,炒鸡蛋。两个孩子继续吃碗里的红米饭,并不向大桌看一眼。“五婶,”雪妍道,“我们也要吃红米饭。”弗之笑道:“你们只管听指挥,连我也是一样。”大家且说话。话题从最近的长途旅行说起。乘长途汽车实在拥挤,山路颠簸,再加上时常抛锚,不能按时打尖,看见飞机也不敢开,只能停在路边树下。有一次车坏了,在路边停了两天,前不搭村后不着店,大家饿得发昏,都把带的食物搜刮出来给司机,怕他饿坏,开不了车。卫葑说着叹道:“中国人受的苦难太多了,这真算不了什么。”碧初道:“雪妍自幼娇生惯养,如何经得起这些。”雪妍笑道:“人的韧性很大,到哪一步说哪一步,没有受不了的。我们经历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她口唇开合时有亮光一闪,那牙齿仍然雪白。赵二过来说大门上头有一间搁家什的房,架有木板,够两个人睡。大家感谢不迭。一时饭毕,嵋负责洗碗,小娃当然帮忙。大人们上楼,葑、雪见一切虽很简陋,却很洁净,因说:“这样的乱世,能有一间房可以避风雨,令人生羡。”碧初望望弗之,自问雪妍何时离开北平,雪妍道:“我是去年十月份到河北乡下。”“想必知道先父的死因?”碧初颤声问。雪妍站起来,说:“五婶知道了?”弗之说:“收到讣告,只不知过世的原因。”雪妍道:“我常在考虑这事,想着见了你们怎么说。”“照实说。”弗之抚着碧初的肩。雪妍清楚地说:“他老人家是自荆”众人都站起,弗之重复道:“是自尽!”这正是他估计的。碧初泪落不止,桌子湿了一大片。雪妍遂说了吕老人不肯出任伪职,敌人逼迫,乃以一死抗拒的情况。又说:“家父参加办理后事,回来说吕老先生舍生取义,义薄云天,后辈学不到了。”说着也流下泪来。碧初忽问:“那棺木呢?停在家里?”雪妍略一迟疑,说:“日本人怕有假,开棺验后,运出火化了。”“烧了!”碧初反而不哭了,冷笑一声:“倒也干净!”大家沉默半晌,雪妍哭道:“五叔五婶不知道,我爹爹他生不如死,出任华北文学艺术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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