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葫芦引第二卷-东藏记-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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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不是水烟筒,”亮祖又哈哈笑,说,“那指的是大烟枪,鸦片烟!鸦片烟也是云南的特产埃不过说人人拿着烟枪开玩笑!”
这时大家都不好搭话,因为严府是用鸦片烟的。亮祖从前抽,这几年戒掉了。戒不掉的是素初,她在鸦片的作用中到达人生中最奇妙的境界,不忍放弃。荷珠只管烧烟,有时还替素初烧,自己是绝不抽的。
“若说鸦片是一种武器也可以,”停了一会,弗之笑道,“只是这枪口是向内的,我们真的秘密武器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只管向前,永不停止:御外侮,克强敌,不断奋斗,是我们的历史。《易经》上乾、坤两卦的象传,有两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是对乾、坤两卦的一种解说词,也是古人的人格理想。君子要像天一样永远向前行走,像地一样承载一切,包容一切。”大家都有些感动。亮祖说,什么时候请给军官们讲一讲。弗之说当然可以。这时护兵来献第三道茶,这是一道甜食,莲子百合汤。用的是金色小碗,放有调羹。荷珠见茶上好,起身告退,说还要去照管厨房。大家又随意说些话。绛初站起身说:“大姐,我们往你屋里看看。”三姊妹一起往厅外走,身材都差不多。玹子和峨注意看自己的母亲,她们发现,绛、碧二人有多相像,素初和她们就有多不像。不像的主要原因还不在相貌,而是素初缺乏活力,她的举止有些像木偶随着牵线人而活动,那牵线人不知在哪里。素初住东厢楼上,楼下住的是慧书和玹子。西厢楼下是颖书,其他房屋都归亮祖使用。荷珠另有一个小院,那是个颇为神秘的所在。当时三姊妹到得楼上,素初拿出钥匙开门。绛初说:“自己家里还锁门!”三人进屋,首先撞入眼帘的便是矮榻上的烟灯和烟枪。绛初不等坐定便说道:“大姐,你还不戒烟?弗之说鸦片是杀伤自己的武器,人为什么要杀伤自己!要杀伤敌人才对!咱门三姐妹难得在昆明聚了大半年,现在我又要随子勤去重庆,玹子不愿意转学,只好留下住大姐这里,你多照料,我也和玹子说,多照料你。”碧初说:“最要紧的是大姐的身体。这些年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抽上烟不怪你。今天是你四十五岁寿辰,就下个决心戒了罢。爹这时在北平,不知做什么呢,他始终不知你这事。就当爹现在和我们在一起,咱们四个人说定了,你戒烟!”素初低着头把两个镯子抹上来又抹下去,半晌说:“我抽得很少。”“很少也是鸦片烟!”绛初说:“我们见一次劝一次,怎么一点儿作用也没有!你也要替慧书想想,有什么闲言语,岂不影响她的将来!”素初苦笑道,“看各人的命吧。她的家本来就古怪——我不是不想戒烟,可是戒了又有什么意思!”绛、碧两人还从没有听素初说过这样有主张的话,两个对望一下,忽听见一种咯咯的声音,从窗下一个小纱柜里发出来。“好像蛤蟆叫。”绛初走过去看,素初忙说:“莫要动,看看可以。”碧初也好奇地凑过去,两人都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询问地望着素初。
纱柜里蹲着一只很大的癞蛤蟆,花纹丑怪无比,瞪着眼睛在喘气。
“这是荷珠养的,她养了好些古怪东西。”素初解释。“她养随她,为什么放你屋里!”绛初几乎叫起来,碧初的眼圈红了,揽住素初说:“大姐,你不能凡事都听别人摆布埃”素初忙用两手做一个压低声音的姿势,自己小声说:“她养了好几只,谁过生日就在谁屋里放一只,过三天,是要吸什么气,亮祖颖书都一样。家里只有慧书有豁免权,——亮祖做的主,他喜欢慧书。”素初脸上掠过一丝安慰。“今年还算好,有几年放的是蛇。”绛初对碧初说:“咱们和弗之子勤商量一下,由他们出面和亮祖谈一谈,姨太太就是姨太太,哪能这样欺负人!”素初忙挥着两手说:“不行不行,千万不要!这么多年都过了,我的日子我明白。”停了一下,又说:“而且亮祖也不容易。他的事我不清楚,可是觉得出来,他不容易!家里不能再乱了。”碧初沉吟道:“外人干涉不好,以后慧书长大会起作用。最好爹爹有信来,大家一起说说爹怎样惦记大姐,吕家还是有人的。”
“爹很久没有来信了。”三个人心里想,可是都不说。自碧初离开北平,只收到过吕老人一封信,那信走了好几个月。“路太远了。”碧初叹息,忽然想起爹说的那句话:“路远迢迢,不知哪里更近。”心里猛然咯噔一下。一阵楼梯响,孩子们叽叽喳喳跑上来。素初取出一块花布,将那小纱柜盖了。小娃跑在最前面,冲进房里问绛初:“二姨妈,玮玮哥什么时候到昆明来?我们都想他。”嵋笑着举起一只手,表示附议。绛初说:“玮玮也想你们,想到昆明来上学。可是在重庆也有好中学,在家里,总方便些。”慧书不说话。站在小纱柜前,停了一会,忽然大声说:“二姨妈、三姨妈,让玮玮哥来这边上学吧。和玹子姐一起,就在颖书房里隔出一间,很方便的。昆明天气多好,去年暑假我到重庆,热都热死了。小娃要打秋千,下着雨打不成,滑下来可危险——”她一口气说着,没话找话,绛、碧两人听出来她是想掩盖纱柜里的咯咯声,便也大声找话说。不多时,护兵在门外叫:“报告!请用饭!”除了嵋和小娃,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鱼贯出房下楼。素初和慧书留在后面锁门。雨已经渐渐小了,天边灰暗的云后面透出一点亮光。
饭厅在客厅旁边小院里,已经摆了三桌酒席。亮祖、子勤、弗之还有严家几个亲戚都在桌边等候。三姊妹进来后,荷珠忽然出现了,帮着安席斟酒,一副女主人姿态。素初是寿星,和亮祖坐在中间,默然不语。
桌面中间一个大拼盘,有称为牛干巴的风干牛肉、宣戚火腿、酱肉片、白肉片、乳扇乳饼、牛干菌、青头菌、鸡油菌等,排出一个端正的寿字。大家坐定,亮祖一举酒杯,说:“我们一般不过生日,一年年,赶着过生日,来不及!今年难得二妹、三妹两家人都在昆明,素初也算得整寿,是荷珠想着,操持请大家聚一聚。”他这话不伦不类。绛初听了,马上站起来说:“大姐过生日,我们恰好赶上了,真是难得。其实大姐是我们三姊妹中最能干的,我们差远了。我和子勤祝大姐以后的日子幸福康宁。”碧初因也站起说道:“二姐说得对,大姐的才干,我们远远不及。若论彼此关心爱护,我们三姊妹可是一样的。弗之和我祝大姐平安快乐。现在全国上下一致抗日,大姐能做点什么事才好。”亮祖看两个小姨子捧姐姐,颇觉有趣。说道:“到底是亲姊妹啊,若是这时爹也在昆明就好了。”他把爹这个称呼说得很响亮,“我说过请他老人家赏腊梅花。”接着玹子等都来敬酒,笑语间上了几道菜。
“这是红烧鸡宗,是我们厨师傅的拿手。”荷珠伸手指点介绍,手上的戒指亮光一闪一闪。
这时亮祖的副官进来,附在耳旁说了什么,亮祖随他出去了。走到客厅,副官递过一封信,说:“北平来的。”信封已经破损,角上有两个墨字:讣告。亮祖忙打开看: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三姑奶奶严姑老爷澹台姑老爷孟姑老爷吕清非先生于七月七日晨逝世,暂居上房。莲秀侍候不周,请姑奶奶们回来责罚。署名是赵莲秀,日期是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晚。若是等到次日写讣告,就不能写暂居上房这句话了。亮祖想先压住这消息,一回头,见荷珠站在身旁,便说:“明天再说吧?”“明天都散了,不如现在一句话省事。”“至少饭后再说。”“你也忒婆婆妈妈了。”荷珠拿过讣告,径自走到饭桌旁交给素初。一面说,“北平来的。”素初一见讣告两字忙站起来,两手扶桌说:“爹——爹——”绛初读过信,泪珠连串落下,口中埋怨,“也不写明原因!”
碧初觉得那张信纸有千斤重,拖着她从高山顶坠落,身子轻轻摇晃,她强自镇定,直到离开严府,一滴眼泪没有落下。
第三节
昆明冬日的田野,北方人很难想象,似乎是冬天遗忘了这一片土地。春夏秋都不肯让出自己的地盘,各自交错地显示着神通。绿色还是均匀地涂抹在村庄旁小河边。一点赭黄偶然地染在树梢。便是有一点没有覆盖的土壤,也显得那样湿润,明显地在孕育着生命。蓝得透亮的天空上,有一朵白云,淡淡的,像一片孤帆,随着孟弗之一家人默默地行走。出小东门,石板路愈来愈窄。跨过一条小河,绕过两个村庄,他们继续走着,要走得远些,更远些。
灌木丛上的露水还没有干。
峨和嵋,轮换着和弗之用扁担抬一只篮子。本来弗之要一手提,被大家否决了。篮里装着一只公鸡、一方猪肉、四个白面馒头、四个宝珠梨,还有一瓶酒及杯箸等物。他们要找一块好地方为吕老人上祭。
碧初从严府回到家便病倒了,发烧,不思饮食,躺了几天才能起床。父女们生离成为死别,本是可以料及的,不过在老人跨过生死界限的重要时刻,没有侍奉在旁,做儿女的于悲痛之外又有遗憾歉疚等复杂情绪,使得悲痛格外沉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句话碧初向弗之说了不下几十遍,“若是病,完全可以写清楚,爹也不托个梦来。”
弗之心里有点明白。吕老人早就觉得自己活着是个累赘,是附痈赘疣,自己动手除去是很可能的。只是这话不能和碧初说。
祭礼是嵋率领姚嫂准备的。姚嫂杀鸡煮鸡,嵋煮一方猪肉,细心地拔猪毛。她要把肉皮收拾得干净,这是给公公的呵。
峨从学校回来,认为这简直是多余。“带点毛有什么关系,反正是扔在那儿。”嵋抬头看看姐姐,仍只顾拔毛。碧初挣扎着蒸了白面馒头。宝珠梨是云南特产,汁水多而甜,用它作祭礼是峨的主意。
三姊妹本打算联合祭奠,因各家活动不同,乃分头行事。玹子原要参加孟家郊祭,又因父母即将离昆,回小石坝去了。只有孟家五人在田间走着。他们走完田埂,又走了一段石板路,走上一条小岔路。见一片树丛中有一个小丘,绿色覆满。弗之问碧初:“就在这里?”碧初点头。大家将丘前稍作清理,摆开祭品。菜肴前放了杯箸,按人数斟了五杯酒。小娃忽然说:“娘,我去给公公舀一碗水。”峨、嵋随他去找水,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潺潺地流着。小娃舀了水端回丘前,大家肃立。碧初拿着一束香,待弗之点燃后轻轻晃动,火光划了个圆圈,随即熄灭。二人居前,三个孩子在后,行三叩首之礼。碧初持杯在手说:“爹,你走了。我们离开家不过一个多月,你就走了。爹究竟是什么病?出了什么事?我们姊妹三人都不在跟前,真是不孝!”说着放下酒杯痛哭失声,匍伏在地。峨等也都泪流满面。要上前劝慰,弗之示意不必,让她痛快哭一场,以减轻悲痛。弗之取了一杯酒,心中默念:“舅父一生忧国忧民,一腔正气,在沦陷区,必然是过不下去的。我们不知详情,我却知道,舅父的精神,上昭日月,下育后人。永远不死!”将酒酹地,深深一躬。峨等依次敬了酒。小娃还加一碗水,他一面哭,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