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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白银谷-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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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道铁诏是康熙五十一年所立,及今近二百年了,沧海桑田,什么都变了,只田赋钱粮不变,朝廷手里哪能宽裕得了?”

  “洋人眼睛是毒辣!可朝廷不加赋,也未能藏富于民,子民百姓依然凄惶。”

  “这也正是洋人视大清财政无能的地方。朝廷死守了‘永不加赋’的铁诏,可又管不住各省、各州县明里暗里加赋加税,更管不住大小官吏中饱私囊。天下财富再多,也只是聚到各级官吏的私房中,国贫依旧,民穷也依旧。突遇国难,朝廷可不是要抓瞎!”

  “这真是一点不差!经乾嘉百多年盛世,大清国势也算强盛了。可到道光末年太平天国一起

  ,朝廷高低筹措不来军费。着了急,竟逼着西帮捐纳买官!”

  “户部历年所收的京饷,哪一年够花过?平常年景尚且支绌,遇了战事,可不要抓瞎。洋人敢讥笑大清财政为无能财政,就是看透了为朝廷理财的户部,只管敛钱花钱,不管聚财生财。户部征收天下田赋钱粮,只为养活朝廷,并不管天下民生各业。尤其最易生财的工商业,竟被视为卑贱之业,实在匪夷所思!洋人更觉可笑的,是皇上总以为天下之财,即朝廷之财,常年不留积蓄,国库不存厚底。遇了国难,才临时敛天下之财,哪还能来得及?”

  “东西洋列强,难道正是看透了大清的这种无能财政,才屡屡来犯吗?”

  “那几位洋人,是有此论。他们戏言:大清自诩为泱泱大国,初不以为然;后居华多年,才诚信斯言。大在何处?贵国官吏人数之庞大浩荡,实在是举世无双;而官吏的假公肥私之普遍、之贪婪、之心安理得,更是世所罕见!贵国朝廷若能以正当赋税形式,将举国官吏假公肥私的庞大收入,缴纳国库中,那大清就真成了当今一大强国。以如此殷实的国库作支撑,何愁抵御外敌来犯?以如此殷实的国库扶持农工商,又何愁民生百业不兴?民生百业兴,赋税便易征缴,国库也愈殷实。”

  “人家这讥笑之言,倒也是实话。”

  “东西洋列强的财政,都是如此运作。人家国库常保有可观的财力,用于养活政府及其官吏的花费,只占小头;大头用于扶持民生各业。如此天长日久运作下来,国家哪能不强大!”

  “洋式财政虽能强国,却要断绝举国官吏的财路,谁愿意效仿!戊戌变法就殷鉴不远。”

  “可大清财政不变,就永远给东西洋列强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穴位。什么时候想欺负你,就朝这穴位来。点住这穴位欺负你,结果必定是赔款割地!越赔款越穷;越穷,你这穴位就越要命。”说至此,戴膺放低声音说,“若再来一次庚乱,恐怕清廷就无银可赔,只好举国割让……”

  李宏龄忙说:“你我生意人,免谈国事吧。”

  戴膺说:“我也不是爱管闲事。在上海,我本是想了解洋式银行的定制、规矩,人家却说你了解了也无用。我就问:怎么,我们华商就比洋商笨,学不来你们的银行?他们说:洋式银行须在洋式财政中才能立足。由此引出议论,评说国朝财政。”

  “洋人当然不想让我们仿办银行。”

  “这倒也是。这几位洋人一面数落大清财政无能,一面又说:这种无能财政于贵国无利,但于你们西帮却是最有利!”

  “怎么能这样说?”

  “他们说:朝廷户部不会理财,才使精于理财的西帮有了生财的海阔天空!本该聚到国库的银钱,却聚到你们西帮的银窖里了。”

  “洋人眼睛是毒辣,可我们受的欺负,他们哪里知道?”

  “我可是对他们说:朝廷这种无能的财政,于你们东西洋列强才最有利!这一次事变,你们只派了一两万人,用了一年多工夫,就挣走我们九万万两银子,这种好生意更是旷世罕见!”

  “静之兄,你也不怕惹恼洋人老毛子?”

  “我也是戏而言之。”

  “还是不谈国事吧。”

  4

  那时代由沪赴京,海路虽比陆路快,但也依然得熬过漫漫旅途。这一路,大体上还算风平浪静,但也因此显出枯索单调来。

  戴膺与李宏龄真也再没多谈国事大局:不是不敢多谈,实在是再无那种谈兴了。京号复业倒是议论得多,只是对这两位京号高手来说,也不存太多畏难忧虑。只要东家肯补窟窿,别的都好张罗。

  到天津上岸后,戴膺想在津号停留一二日,便与李宏龄分手了。

  津号前年出事,去年又遇如此浩劫,复业担子只怕比京号还重。也不知老号选了谁,调来津号领庄。

  自塘沽登陆,沿途所见满目是劫后败象。进入天津城区,残状更甚。凡店铺被砸被烧的,狼藉依旧,几乎不见修复开业者。街面上连行人也稀少,许多边边角角,竟蓬勃生出蒿草来。明知遭了浩劫,但亲眼见了这一片疮痍,戴膺还是吃惊不已。

  自家津号,劫状更惨。店铺除了房屋框架尚存,再无一处可见原貌,用一句“体无完肤”形容,实在不过分。作为票号老帮,戴膺很快看出了这体无完肤的含义:在津号被弃的这一年多时间里,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次来此凿砸、翻找、挖掘,他们都想在这昔日的银号遗址寻宝淘金。他们一定也想看看,西帮票号内那神秘的银窖。大概也因此,被弃的津号虽已体无完肤,却未被放一把火烧毁。

  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但将津号修复如初,不是一件小工程。

  津号副帮杨秀山及其他伙友,都已经到达,暂住在附近一个客栈。

  杨秀山见着戴膺,张口说的头一件事,就是他们这一班津号旧人刚到,就被闻讯跑来的许多人围住,几乎动弹不得。

  戴膺就问:“那是些什么人,围你们做甚?”

  杨秀山忙说:“我们的旧客户,老债主,都手持天成元的汇票、银折、小票,逼着要我们兑银子!”

  对此,戴膺显然有些意外,几乎是自语,说:“这么快就来挤兑?”

  杨秀山说:“他们一贫如洗,当然急着想兑出银子来。”

  戴膺就问:“这些来要求兑银子的,是商家多,还是官吏多?”

  杨秀山说:“只是一些零星的散户吧,大些的商号及官吏,还没动静。他们大概还不知道我们返津。”

  戴膺便正色说:“杨掌柜,我看这些来打头阵的,说不定受了什么人的派遣,来试探我们,千万不敢大意!”

  杨秀山一时不解其意,问:“受人派遣?受谁派遣?”

  戴膺放低声音说:“叫我看,很可能是那些在我们字号存了私钱的官吏。他们的私钱,大都不便公开。所以,他们最心焦。”

  杨秀山就说:“还是戴老帮眼力厉害。我们只顾应付,也未作细想。”

  戴膺说:“杨掌柜,你们千万不要慌张!不拘任何人,凡是持票兑现的,一律热接热待!更要口气坚定,许诺人家一旦店铺修竣,复业开张,本号的旧票旧账一概兑现!”

  杨秀山说:“我们也是这样说的,但许多人只是不信。”

  戴膺断然说:“人家不信,我们更得这样做。我们敢回京津,就表明我们不怕算老账。想赖账,我们还会回来?一面不断给人家说这道理,一面加紧修复铺面,局面总会好转。”

  杨秀山说:“但愿如此。过几天,新老帮到津后,也许更能稳住人心。老帮空位,也易让客户生疑的。”

  戴膺就问:“新老帮?还是东口的王作梅要来津号吗?”

  杨秀山说:“是调西安的邱泰基来津号任老帮。王作梅仍留东口。戴老帮还不知道?”

  戴膺真有几分意外,说:“西安的邱泰基?我真是不知。我到上海,已经七八个月了。”

  杨秀山说:“邱泰基倒是有本事的掌柜,只是……”

  戴膺打断说:“东家、老号对邱泰基这样有本事的驻外掌柜,有过严责,贬罚不留情;有功也不抹杀,该重用还重用,甚好!由邱泰基来领庄津号,复业振兴,也是恰当人选。”

  杨秀山放低声音说:“听说是康老东台点的将。”

  戴膺说:“老东台一向不糊涂。天津码头不一般,你们还得多帮衬邱掌柜。”

  杨秀山说:“我们也盼在新老帮料理下,一扫津号近年来的晦气!”

  戴膺就问:“邱老帮几时能到?”

  杨秀山说:“他从西安动身,比我们还早。不出几日,也该到了。”

  戴膺说:“那我就多等一两天,看能不能见他一面。”

  正说时,有伙友跑进来说:“客栈外,又围了不少客户。”

  戴膺便站起来,说:“我出去见他们!”

  邱泰基接到老号调令时,何老爷依然在西安。想起何老爷先前的预言,他是既惊喜,又惊异。

  津号虽远不及京号显赫,但那是真正的大码头,也历来是西帮的重镇。所以津号老帮的人位,也一向为多数驻外老帮所向往。邱泰基自然也早想到天津卫码头露一手,可惜孙大掌柜总不肯将这个要位给他。前年受贬后,他本来已经断了一切高升的念想,只想埋头赎罪了,却忽然峰回路转。只一年,就从口外回到西安;在西安又只一年,竟要高就津号老帮,他怎么能不惊喜!

  叫邱泰基感到惊异的,是何老爷的预言为何这样准确?来西安前,只怕何老爷真得了康老太爷的暗示。前年,他刚遭了老东台那样的严责,今年竟又受如此重用,实在叫人不敢相信。

  这次老号的调令用电报发来,明令:“邱速赴津领庄,万勿延误,西号交程、何二位。”可见事情紧急。程老帮要摆酒席欢送,邱泰基坚决阻止了:如此张扬,叫人知道了还以为他旧病复发。可不敢如此张扬!

  程老帮也只好作罢。但何老爷却不肯答应:“邱掌柜,你可不能悄没声就走了!没忘吧,还该我五两大烟土?”

  “五两大烟土?”

  “看看,还没怎么呢,就翻脸不认人了?”

  邱泰基这才想起来:何老爷预言他将做津号老帮时,曾以五两大烟土作赌。他就说:“何老爷,咱们的号规你也清楚。我邱某私人手里,哪来买五两大烟土的银钱?”

  “你借债,还是典当,我不管,反正得给我五两大烟土!”

  “我身无长物,拿什么去典当,谁又肯借债给我?这五两大烟土,等回了太谷再兑现吧。”

  “我出来自带的烟土,已烧得差不多,眼看要断灶了。”“你贵为老爷,是可以在字号举债的。”

  两人正说笑,程老帮已令厨房炒了几个菜,灌了壶烧酒,摆到账房来。其时已入夜,程老帮说不是酒席,只算夜宵。邱泰基也只好就范。

  程老帮与邱泰基相处这一年,深感这位出名的老帮并不难处。有本事,又不张扬,这就难得。实在说,号内一切大事难事,全凭人家扛着,但时时处处又总把他这个虚名老帮推在前头。这样有才有德的人,另得高位那是应该的。只是,他真有些舍不得邱泰基离开。

  交情上的感伤不说,邱泰基一走,西号就失了顶梁柱!尤其当此朝廷欲走未走的关口,谁知还会出现什么样的难局?

  所以,喝了几盅酒,程老帮就一味诉说这份担忧。

  邱泰基心里明白,老号敢急调他走,是因为有何老爷在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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