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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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东家及塾师、武师、管家一大群人,站在仪门外迎接他们!戴膺慌忙跪倒,他的伙友们也跟着跪倒。
“老太爷,各位少东家,戴某无能,未能保住京号……”
康笏南已经走过来,拉了一把戴膺,说:“戴掌柜快起来!你再无能,有朝廷无能?朝廷把京城都丢了,你丢一间字号算甚!”
老太爷这句话,说得在场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这天,康笏南设筵席招待了戴膺及京号其他伙友。开席前,就先招呼各位少爷,谁也不能半道退席,都得陪各位掌柜到底。席间,他对戴膺临危时处置京号存银,特别是能将众伙友平安带回来,大加赞扬。对冒险留守的梁子威副帮,除了赞扬,还破例给加一厘身股。
康老东台如此仁义,戴膺他们真是感激涕零。
五六天后,梁子威带着那个年轻伙友,回到太谷。
又过三四天,津号众伙友在杨秀山副帮带领下,历尽艰辛,也回到太谷。(未完待续)
尼庵与雅园
1
三爷跟前,头大的是个女千金。这位女公子叫汝梅,十六岁了,两年前就与榆次大户常家订了亲。她虽为女子,却似乎接续了乃父的血性,极喜欢出游远行,尤其向往父亲常去
的口外。她从父亲身上看到,口外是家族的圣地,可就是没人带她去。
三爷很喜爱他这个聪颖的长女,老太爷康笏南也格外疼爱这个既俊俏、又有侠风的孙女。但他们都没带她出过远门,更不用说到口外了。她的要求,在他们看,不过是孺儿戏言。
在汝梅,越去不成,向往越甚。所以,订亲后,她就执拗地提出:嫁给常家以前,一定要带她去趟口外,否则,她决不出嫁。
三爷就含糊答应下来,其实,也没有认真。三爷照常去了口外,根本就忘记了女儿的请求。到去年冬天,他从口外回来,汝梅简直叫他认不得了:人瘦小了许多不说,更可怕的是,自小那么聪颖的一个女娃,怎么忽然变痴呆了,就像丢了灵魂似的?花朵一般的年龄,怎么忽然要衰老了?
三爷大骇,忙问三娘:“梅梅是怎么了?得了什么病吗?”
三娘说:“还问呢,都是你惯的!你答应过带她去口外?”
三爷说:“没有呀?”
“她说你答应过,所以你前脚走,她后脚就成了这样。问她怎么了,她就一句话:既然不带
她去口外,她就不出嫁了。我就问:谁答应带你去口外了?她说:我爹。你真答应过她?”
“嗨,你还不知道,她从小就缠着我,叫带她去这去那,我能说不带她去?”
“要不说是你惯的!眼看要嫁人了,还这样任性。”
三爷问明白后,就赶紧去宽抚汝梅。这小妮子还不想见他,看来是真生气了。他就赔了笑脸说:
“梅梅,我这次去口外,几乎回不来了。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回到家了,你也不问问我受了什么罪,就顾你自己生气呀?”
“我没有生气。我哪会生气?”
“看看你,说的都是气话!还当我听不出来?”
“我生气,也是生自家的气,不与谁相干。”
跟来的三娘听了,就说:“梅梅,你这是跟谁说话呢!”
脾气不是很好的三爷,这时一点也不在乎,依然赔了笑脸说:“梅梅,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气。这次去口外,不是光到归化城,还到了外蒙的前后营,经历四五千里荒原。千难万险,出生入死不说,驼队拉骆驼的、坐骆驼的,全都是男人;你一女娃,我怎么带你去?”
“你是不想带我去,想带,还能没办法?”
“你说,有什么办法?”
“我女扮男装呀!”
“哈哈,我怎么没想到呢!梅梅,你既然有此豪情,我一定成全你!等明年开春后,我要先去京津一带走走。这次,一定带你去。先往京津看看,日后再去口外,成不成?”
三娘就慌忙说:“五娘刚出事,你就带她去京津?只怕老太爷也不许!”
三爷就说:“我可不是五爷!要连自家闺女也护不住,我还能成什么事?”
汝梅这才变了些口气,说:“老太爷那里,我去说!”
当时,三爷还没有接班主持外间商务,他只是听从了邱泰基的点拨,决定不再闷在口外,要往京津及江南走走。所以,他就拿出游京津来安慰汝梅。在这个时候,他还是安慰多于承诺的。
过年时,老太爷忽然将外间商务交给他料理,惊喜之余,三爷就决定实践对汝梅的许诺:不仅仅带她出游京津,还要带她去趟江南!
十多年前,出游过西洋的杜长萱,带了他那位一半洋气、一半京味的女公子,风情万种地出入太谷富家大户时,三爷也曾惊叹不已的。杜长萱的开明、大度、新派,叫他大开眼界。而杜家女公子那别一种姿色风韵,更令他艳羡。他根本就料想不到,这位新派佳人后来居然做了他的新继母!当年,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顿生一种怅然若失的疼痛。暗藏了这份疼痛,他对这位新任老夫人,那真是既不想见,也生不出敬意的。现在,那份疼痛是早已远逝了,他重新记起这件事,是想模仿当年的杜长萱,也携了自家的女公子,出游京津,再游江南。
他这样做,也是要告诉康家的商号,他与老太爷是不同的。
父亲的这一股心劲,汝梅很快觉察到了,她自然是欣喜异常。整个人也像活过来了,恢复了以往的聪颖和淘气。她满心等待跟了父亲去远行。
汝梅是自小就野惯了,常爱寻了借口,跑出德新堂大院,到村中野外去淘气疯跑。她所以能这样满世界疯跑,首先是因为老太爷宠她。她一闹,老太爷就替她说话,谁还敢逆着她?再就是因为她也是天足。
幼时开始缠足,她总是拼了命哭叫。那时,正赶上杜家父女回太谷大出风头,京味加洋气的倾城风采,似乎全落实到杜筠青那一双天足上了。激赏杜家新派佳人的三爷,就当机立断:
他家梅梅也不缠足了!可三娘哪里肯答应:不缠足,长大怎么寻婆家?三娘告到老太爷那里,老太爷居然也说:梅梅嫌疼,就不用给她缠了。皇家女子不愁嫁,我们康家女子也不愁嫁。老太爷说了这话,三娘还能怎么着?就这样,汝梅也成了一个不缠足的新派佳人。
不过,她自小满世界疯跑,也没有跑出多远,最远也就是太原府吧。所以,对这次真正的出远门,不用说,那是充满了十二分的期待。
谁能想到,刚过了年,天还没有暖和,就不断传来坏消息:义和团传到直隶了,传到天津了,跟着又传到京师!父亲成天为外埠的字号操心,哪还顾得上带她出行?
她曾问过父亲:“你那么惦记京津的字号,怎么不亲自去一趟?”
父亲的脾气又不好了,火气很大地说:“我去一趟,能顶甚事!我能把义和拳乱给平了?”
汝梅不敢再多问,只盼乱子能早日过去。可越盼,拳乱闹得越大,非但没有离远京津,反而倒传入太谷。
太谷一有了义和拳,老太爷就放出话来:德新堂的女眷和孙辈,都不许随便外出。
这下可好了,一春天一夏天,就给圈在家里,汝梅哪能受得了?她很像今年的庄稼,受了大旱,一天比一天蔫,无时不盼天雨,又总是盼得无望。可现在,谁也顾不上注意她了。就是成天像丢了魂似的痴呆着,父亲也不再理她。她无聊之极时,就只好想:自己的命不好。有时忧郁难耐了,又很想偷偷跑出去,看看义和拳是什么样。当然,这也只是愤然一想吧,很难实现。
等到义和团终于遭到县衙的弹压,汝梅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立马嚷着要出外面透透气。外面
兵荒马乱,三娘哪里会叫她出去?汝梅就使出惯用的一招,径直跑进老院,向老太爷求救。
老太爷也遵惯例,一点没有难为这位孙女,痛快地说:“想出去,成。叫个武师跟着,不就得了!义和拳一散,外间也就平安了。”
汝梅忙说:“还是爷爷有气派!”
老太爷就问:“你爹呢,他也不许你出门?”
“我可不大容易见着父亲,他比谁都忙!”
“你爹当家了,料理外间字号呢。”
“爷爷当家时,我看也不没他这么忙。”
“梅梅,你这是说爷爷比你爹懒?”
“我是夸爷爷,举重若轻。”
“哈哈哈,你倒嘴甜!”
“爷爷就是举重若轻!爷爷要像我爹那样心里焦急,手脚忙乱,哪能这么长寿?早累得趴下了!”
“梅梅,越说你嘴甜,你倒越来了!现在,世道也不一样了,咱们康家字号遍天下,张罗起来也不容易。”
“我知道。去年,爷爷出巡江南,受了多大罪!”
“我喜欢出远门,一上路远行,就来了精神。所以,那不叫受罪。”
“我也喜欢出远门,可你们总拦着,不叫我去!”
“我说呢,今儿你嘴这么甜,嘴甜甜巴结我,原来在这儿等着!梅梅,你这么想出远门,是图甚?”
“什么也不图,就跟爷爷似的,图一个乐意。我也是一出门,就来精神!”
“你倒会说。”
“爷爷把字号开遍天下了,我出去一路走,一路有自家字号,给了谁,能不乐意?”
汝梅这句话,还真说到老太爷心上了,他精神一振,说:“梅梅,你有这份心思,真比你那几个叔伯都强!早知你这样有心,去年我下江南,就带你去了。”
“去年,我也这样对爷爷说过的,只是你没有进耳朵吧?”
“你哪说过这话?”
“说过!”
“那就是我老糊涂了。”
“去年爷爷要下江南,全家都拦着不叫你去,就我一人赞成你,可爷爷你却不理我!”
“真是这样?爷爷老糊涂了,老糊涂了。以后,爷爷再出远门,一准叫你陪着。”
“年下,我爹本来也答应我了,要带我去趟京城,哪想到就偏遇了义和拳作乱?爷爷你跟我爹说说,等平了义和拳,叫他别忘了答应我的话!”
“这话,我能给你说!”
目的都达到了,汝梅要走,老太爷却叫她别慌着走,留下再跟爷爷多说一会儿话。她留下只说了几句,忍不住就寻了个借口,跑走了。
汝梅跑走后,康笏南窝在椅圈里,久久一动没动。下人来伺候,他都撵走了,连那位正受宠的宋玉进来,也给撵走了。他喜爱的这个孙女,居然不肯留下来多陪他一会儿,这忽然引发了康笏南的一种难以拂去的孤寂之感。他把字号开遍了天下,可自己身边哪有一个知心的人?
身后虽有六子,可除了老三,都不成器。不成器倒也罢了,竟然都对商事了无兴趣!就剩一个老三,立志要继承祖业,但历练至今,依然是血气太盛,大智不足。孙一辈中,一大片丫头,又是到老三这里才开始得子。但看老三为他生的这个长孙,真还不及乃姊梅梅有丈夫气
。三娘都快将他宠成一个娇妮子了。孙辈一大片,就还数汝梅出类拔萃,可她偏是一个女流。字号遍天下的祖业,可以托付予谁?
看看眼前时局,朝廷又是这样无能之极,连京师都给丢了!真不知大清还能不能保住它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