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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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藩台笑了:“我要不知你们西帮之富,岂不是枉在晋省做藩台了!各位掌柜,我就代抚台大人宣读圣旨了,请跪听吧!”
众掌柜也只得跪下了。
藩台大人展开一卷明黄帖子,说:这是行在军机处昨日送来的一道六百里加急上谕:
军机大臣字寄各直省督抚,光绪二十六年八月辛己奉上谕:自郡城失守,库款荡然,朕恭奉慈舆西幸于僻乡荒野,跋涉蒙尘,艰苦万状,而一切需用久无着落。各省应贡京饷,总以程途不畅为由,迟迟不能解来济急。今特饬各省督抚,尽速将京饷交由西商票号起汇,解来山西省城。西商老庄多在太原近侧,电汇尤为便捷。朕奉慈舆之需用急待孔殷,交西商票汇以图快捷,不得再推诿延迟。由六百里加紧谕令各省知之。山西巡抚毓贤谕知西商大号,速开汇路,收解京饷。钦此。
李延箫宣读完圣旨,又念了军机处开列的九大票号的名单,果然在座的都列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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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朝廷圣旨,心里纵有万般委屈,嘴里也不能说什么了。
但在此非常之时,为朝廷收揽全国京饷,实在也不是一件小事。加之,票界九大号巨头碰到一起,也不容易。所以,受召见毕,大家就有意在太原再聚会半日,计议一下这件利害难测的差事。
祁县乔家大德通的高钰大掌柜,抢在各位前头,说:“与你们各家大号比,我们大德通算是新号。所以,今日聚会,就由我们做东了,各位能赏这个脸吧?”
乔家大德通票号,是在同治年间才由茶庄改营汇兑的。与其他八大字号相比,倒真是后来者。不过,它后来居上,业绩赫赫,即使平帮的日升昌、蔚字号这些开山老大,也不敢小瞧它的。高钰大掌柜也的确是票界高手,他先手抢到这一由头,比小不比大,别家也只好领情了。
于是,就议定改日在崇善寺寻一间雅致的禅房,作半日聚谈。到午间,由大德通在清和园饭庄宴请各位。
定在崇善寺聚谈,显然为避世人耳目。议论皇差,言语不免放肆,实不足为外人闻听。崇善寺又为省府大寺,平素香客中高官名士就不少,所以高雅精致的禅房也备了几处。
第二天,高钰带了一位叫贾继英的省号老帮,早早就来到崇善寺。这位贾老帮,是大德通连号大德恒的省号老帮,只二十五六岁,但极其精明能干,遇事常有独见。高大掌柜把他带来,为的是周到招待各位大掌柜,不要得罪了谁。
贾继英陪高钰一到,寺中上下果然都很殷勤。很快就选定一间既雅静、又讲究的禅房。
僧人备了上好的红茶。晋人做砖茶生意几百年,所以省内饮茶习惯,也以砖茶、红茶为主了。
禅室静静,茶香浓浓。在其他大掌柜未到之前,高钰就先将朝廷的紧急诏令,说给贾继英听了。然后,问道:
“继英,你看,在大局如此残败之际,叫我们承汇京饷,得失如何?”
贾继英慌忙说:“高大掌柜,你这是考我吧?”
高钰说:“这道难题,我一时还答不来呢,哪能考你?真是想听听你的见识。”
“在高大掌柜面前,我能有什么见识?大掌柜驻京多年,议论朝局这样的大势,我尤其不能多言了。”
“看看你!想听听你的见识,你倒偏不说了。你也是一方老帮,这样的大事临头了,能没一点想法?我也不是一定要听你的高见。”
“大掌柜要这样说,那我就放肆了。在此时局动荡,大势难卜的时候,朝廷将这样的重负压到我们西帮肩上,我看倒并非不堪承受。叫我们承汇京饷,毕竟比强行压我们出借巨款,要令人放心一些。再怎么火急,也是我们的外埠庄口收了汇,老号这头才提银上缴,无非是一时支垫大些。”
“一时支垫大些!好我的贾掌柜,你倒说得轻巧!这‘一时’是多久:三月五月,还是三年五载?这‘大些’又是多大:十几万两,还是百十万两?若局面再恶化呢?我们外埠庄口收存了巨额京饷,长久调度不出,一旦生乱,还不像京津庄口似的,重蹈被洗劫的覆辙吗?”
“大掌柜所虑,当然不是多余。但日后大势,谁又能卜算得准?再说,朝廷既已压下来,我们西帮也不便拒汇吧?高大掌柜,以我愚见,要知日后大势,惟有一途:坦然接下朝廷这份皇差,火速开通我们的汇路。”
“我的贾掌柜,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大掌柜,我们所虑的大势,不能只看逃难中的朝廷,还要看各省动向,尤其是未遭拳乱与洋祸的江南诸省。朝廷这道急催京饷的圣旨传下去,各省如何动作,即是预测今后大势的最好依据!各省闻风而动,交我们汇兑京饷甚为踊跃,则大势还有指望;若各省接旨后,又另找借口,依然推诿拖延,并不向我们交汇,则说明各省对大势也失了信心了。所以,我们尽可坦然揽汇,无须担心烫了手:我们收汇多,大势也好;大势不好,我们也收不了多少汇的。各地不交汇,朝廷也怨不得我们西帮了。”
高钰一听,击节称赞道:“继英,真有高见!你这一说,我也茅塞顿开了。”
贾继英慌忙说:“大掌柜,你心里早明镜一般。看来,我这答卷,没有大谬?”
“继英,你真是叫我明白过来了。原先不光是我,祁太平三帮九大号领东掌柜,都懵懂着呢。我们要明镜似的,早坦然打道归去了,还用来此聚谈个甚!”
“大掌柜,我这也是忽然想到的,真不值得夸奖。”
“我不光要夸奖,还要拿你的高见,点拨各位大掌柜,叫他们都记住你!”
“大掌柜,在你们面前,快不敢提我!”
“这你就不用管了。”
高钰大掌柜一向善听底下人的见识,凡发现高见良策,并不掠为己有,而总要在号内给予彰显,并记为功绩。贾继英早有耳闻,今日算是亲自领教了。不过,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这点见识,同业中的九大掌柜就真是谁也没有悟到?
不久,其他八位大掌柜陆续到了。高钰自然是殷勤迎接,但优雅从容,并没有急于说出什么。在向各位介绍贾继英时,也未多赞一词。
聚谈中,大掌柜们还是谦让有礼的,连日升昌的郭斗南也不以老大自居。只蔚泰厚的毛鸿瀚一人,略露霸气,不过较平时也收敛得多。时局危难,生意受重挫,谁还有心思把弄排场派头!
毛鸿瀚依然不主张兜揽这份皇差,他说:“去年生意好做,朝廷却发下禁令,不许我们西帮
承汇京饷。今年拳乱加洋祸,兵荒马乱,天下不靖,却硬逼了我们揽汇!也不知是谁进了我们西帮的谗言,一心要我们也随了大势败落!”
孙北溟一听,便接上说:“就是!去年朝廷禁汇的上谕,真没有把我们困死!幸亏各地老帮能耐大,巧妙运动制台抚台,才一省一省松动起来。”
志诚信的孔庆丰说:“那我们何不如法炮制,再叫各地老帮巧为运动?”
郭斗南说:“今年是非常之时,不似平常。逃难的太后皇上正缺吃少喝呢,你再运动,各省也不好拖延京饷的。”
三晋源的梁尧臣说:“士农工商,士农工商,体面时候总是士打头,商殿尾。现在到了危亡关头了,倒把我们推到前头!”
协同庆的雷其澍说:“圣旨已下,不想揽这份皇差也是枉然了。两宫眼看就到太原了,受了这一路的凄苦,正没处出气呢。我们拒汇京饷,那还不发狠收拾我们!”
蔚盛长的李梦庚也说:“朝廷既将解汇京饷的差事,交给我们西帮,各省寻找推诿拖延的借口,也少不了要打我们的主意。我们稍不尽力,都可能获罪的。”
郭斗南说:“不能抗旨,承旨接差也难呀!真要有大笔京饷汇到,我们日升昌真是提不出那么多现银来。年初调银南下北上,哪想会有这样局面?现在是北银被劫,南银受困,老号空虚。”
毛鸿瀚也说:“要交皇差,得求东家出银支垫。京津字号受了抢劫,东家正心疼得滴血呢,再叫往出掏银子?我这领东真没法开口。”
孙北溟就说:“毛大掌柜也这么怕东家,那我们还敢回太谷?”
孔庆丰说:“抗旨不成,接旨也不成,那总得想条路吧?”
蔚丰厚的范定翰说:“我看也只有接旨一条路。抗旨,也不过说说罢了。”
毛鸿瀚就说:“怎么不能抗?叫各地老帮缓慢行事,找些信路不通,电报不畅的借口,我们也来个推诿拖延,不就得了!”
孙北溟也说:“我们把责任推给信局、电报局,倒也是缓兵的办法。”
范定翰说:“私信局一时难打通信路,可拳乱一平,官家电报倒也易通。两宫圣驾到了山西,通晋电报不会受阻的。”
郭斗南说:“两宫这次西巡来晋,不知是要驻銮,到太原就打住不走了,还是只路过,歇几天就走?”
孙北溟说:“郭大掌柜,你这才算点题了。叫我看,两宫若暂时驻銮太原,那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接下这份皇差。若只是路过,就当别论了。”
范定翰说:“昨日我听圣旨口气,像要在太原驻銮。明令各省将京饷改汇山西省城,不就是要住下来吗?若只路过,不会发这种诏令。京饷源源汇到,两宫却走了,哪有这样的事?”
孔庆丰说:“饬令将京饷汇来太原,只是为借重我们西帮票商。祁太平,离太原近。不见得
是要驻銮太原吧?”
毛鸿瀚也说:“山西这种地界,两宫哪能看上?”
李梦庚说:“山西表里山河,正是避难生息的好地方。离京师又不算远,日后回銮也容易。”
孙北溟就说:“若朝廷驻銮太原,那我们西帮还是有生意可做的。仅全国京饷齐汇山西一项,即可找补回一些京津的损失。”
毛鸿瀚说:“我敢说,两宫不会驻銮太原!”
李梦庚说:“太原也是福地,李渊父子不就是在此生息了一个大唐王朝!”
毛鸿瀚哼了一声,说:“能跟大唐比?”
郭斗南忙说:“高大掌柜,你怎么一言不发?”
高钰说:“我恭听各位高见呢。”
郭斗南就说:“也说说你的高见!”
高钰说:“我哪有什么高见!今日抢着做东,殷勤巴结,就是想听听各位的高见。”
毛鸿瀚就问:“高大掌柜你说,两宫会驻銮太原?”
高钰笑了说:“驻銮,还是路过,我真是看不出来。今日跟我来伺候各位的,是我们大德恒的省号老帮贾继英。贾老帮虽年纪轻轻,可遇事常有独见。继英,你听了各位大掌柜的议论,有什么见地,也说说。”
贾继英慌忙说:“各位大掌柜在座,我哪敢放肆?能恭听各位议论,已经很受益了。”
郭斗南说:“有独见,也不妨说说。”
高钰就说:“郭大掌柜叫你说,就说说。说嫩了,谁会笑话你?”
贾继英忙说:“大掌柜们这样抬举我,我更不敢放肆了。只是,我恭听了各位的议论,倒是开了窍,心里踏实了。这次皇差难接是难接,可有各位大掌柜撑着,说不难,也不难。我们西帮,毕竟在官场之外,全由各位大掌柜自主运筹,进退两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