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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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声音。我很想听见汪奇涵的声音,可是他总哑默着。他们家的人也都哑默着,像林子间的一口池塘。
下课后,走廊里站满了人,都朝那边无声地望。那时,已揭去许多瓦块了,房顶成了个丑陋的癞痢头。那房顶原先是很漂亮的,盖的不是那种称作“洋瓦”的方块大瓦,而是半圆形的中国传统小瓦。盖好后,房上一垅—沟,一起—伏,像—湖被风晃动起来的水波。下大雨时,我们常在廊下看那雨泻在屋顶上的样子:一屋顶的雨烟,淡淡的,乳白色的,像早春三月清晨的薄雾,又像是—个人在冬日里长跑之后,站在那儿冒热气。雨汇到那一条条瓦沟里,形成—道道细流,从上而下,急急地流泻,如无数条银蛇在草丛里游动,到了檐口,折成直线,织成一屏水帘,若风大—些,这水帘还会飘动起来。这屋子,不仅在雨中,即便在日光里,在晨曦与暮霭中,都能与这洋洋大观的红瓦房与黑瓦房相映成辉,都能成为这偌大校园中的一个景观。
乔桉在人群里问:“是谁将那母女俩请回来的?”
有很多目光转过来,朝我,朝马水清、谢百三等人看。
上课的钟声敲响之后,大家都回头看了一眼那房子,便陆陆续续地进了教室。
我没有进,马水清靠在廊柱上,也没有进。我走向他,小声说:“别上课了。”他没说话,走在我前面,朝那房子走去。
我们看到了汪奇涵。他正弯腰在地上捡瓦。他的妻子、孩子,都在往远处的地头搬瓦,满手满脸沾满灰尘,最小的—个孩子,像个小鬼。汪奇涵听见了脚步声,站了起来,“林冰,马水清……”我们看到他黑糊糊的脸上,有一道不知被什么东西划下的伤痕。他用手做了一个手势,对我们说:“灰大,别站在这儿!”
我们没有动。
他用两只黑手指推了—下眼镜,问:“你们找我有事吗?”
我们没吭声,就过去搬瓦他说:“你们有课呢!”
我们不吭声,搬了瓦就随他的孩子一起往地头走。
课正上着,谢百三又带了五六个人来。
汪奇涵拍了拍手上的黑灰:“你们都有课呢!”
大家都不吭声。于是,田野的小路上,就有了—个长长的搬瓦队伍。大家间隔着站开,把瓦一片一片传送到地头。我们尽量小心翼翼地。即便是这样,也没能将那些瓦全部无损地保全,它们在各个环节上受损,运到地头的好瓦,也就只有—半的光景。
汪奇涵走到—边去,用几块砖头架起一只铁锅,然后就用屋上拆下来的芦席烧水。火熄灭了,他就低下头去用嘴吹风;当火突然呼地—下腾起时,他就会向后一仰,将上身抻直,火光就把他的脸膛染得红红的,很健康的样子。水烧开了,他在露天的桌子上摆下十几只白碗,往里面倒上开水,然后让大家都停下来喝。大家不停手,他就不停地说:“水凉了,水凉了……”大家就停住走来,一人端了一只碗。
于是,天空下就响起一片咕噜声。喝完了,那白碗—个个再摆回来时,就都烙了黑指印。汪奇涵就坐在凳子上歇着,点了支烟,面对着那十几只空碗,像—个疲倦的过客,临时坐在路边的树桩上小憩。
到了下午,屋顶就全都揭开了,房子就剩下了四堵墙,—派大放光明的样子。
四点钟时,天下起雨来。汪奇涵的妻子就招呼大家赶紧进屋子躲雨。所谓的屋子,就是在校园外的路边上搭起的一个小草棚,里面黑洞洞的,进去时得弯腰。我们看了看那草棚,见里面摆了那么多家具,又进了不少人,就不肯进去,躲到了几棵大树下。我们贴着树干站着,像量身高似的。雨很凶狂,从天边漫过来,打得满世界生烟。远处,—个放鸭的披了蓑衣,在撵着追赶雨点而跑得四野皆是的鸭子。
—个放牛的孩子骑在牛背上,得到了一种痛快,居然不去躲雨,连人带牛立在大雨里。那四堵墙在这大雨里就显出一番悲凉来。拆顶之后,它们都显高了,也显瘦了。
那雨就无遮无挡地倾泻那四堵墙围成的方框之中。这即将消失的四堵裸墙,就像从前的年代里留下来的—份陈迹。汪奇涵不知要干什么,撑了一把破旧的黑布伞,沿了泥泞的小径,朝那四堵墙走去。我们看到他进门去了,过了—会儿,又走出来,然后朝这堵墙望着,一直望到雨过天晴。
傍晚,我们几个在往宿舍走的路上遇到了王儒安。他见我们—个个赃如泥丸,问:“你们干吗去啦?”
我说:“帮汪校长拆房子。”
他停了片刻,点了点头,说:“这是应该的。明天,你们几个再吃点苦吧,我再派十几个人去。”说完,他就朝办公室方向走去。
他的腰依然有点错位,但错开后的上身挺得却是笔直的。步履也很从容。那一顷刻,我心中忽起了—个疑问:他从前那种痛苦的呻吟,是不是过于夸张了?
第六节
汪奇涵没有盖房。因为王儒安让白麻子找来两个泥瓦匠,将两间教师宿舍打通,暂且借他做住家用。他兢兢业业地管着两个厕所、一堆工具和许多杂务。过了半年,人居然胖了起来。他不怎么觉得自己痛苦,也无甚压抑,更无矫饰的惆怅。他变得淡泊了、平和了,也变得真诚了,心胸开朗如秋天收获之后的平畴,仿佛将世界上的事情都经了一遭,明白了其中的许多大题目,觉得用不着拿太多心思与精力去在这个世界里折腾了。他甚至不可惜他那一肚子好文化,很快乐地看着学生们种菜、栽树,看着他们将池塘中的鱼网上来。他还参与这一切。休息时,他随便地坐在泥地上,讲他从前在大学读书时的情景,说他见过陆平、聂元梓,讲俄国有一个大作家,叫契诃夫,写了《变色龙》《套中人》等好些小说,讲许多典故,学生们都很爱听。香烟夹在他的手指缝里,燃烧着,袅袅地升起淡蓝的烟,把手指熏得焦黄,像个放爆竹的走了火,染了—指黄炸药。
对我,汪奇涵从未当面说过一句夸赞的话。几年之后,我在与油麻地镇医院的一个医生闲聊时,说起了汪奇涵。他告诉我说,一次汪奇涵来医院请陶国志拔牙,对陶国志说:“老陶,我们是多年的老交情了。跟你说几句远话,那个小林冰,日后若得天时地利人和,前途不可小看。反正,这油麻地小镇,是容不下他的。我还真得感谢汤文甫。要不,我怕是要铸下一生中—个大错了……”
王儒安与汪奇涵一直没有太多的言谈,路上碰到时,他给汪奇涵一支烟,或他接汪奇涵一支烟。如果站在荷塘边,王儒安会说:“今年藕长得不错。”汪奇涵就说:“哎,长得不错。”如果是站在辣椒地的地头,王儒安会说:“辣椒瘦了点。”
汪奇涵说:“该上肥了。”
王儒安依然留下了那母女俩。她们在食堂择菜,饲养学校的几头猪,抬了水给辣椒、茄子浇水……仿佛油麻地中学不是个学校,而是—个庄户人家。母女俩很朴素,很安分,也很健康。我高中快毕业时,王儒安居然当了新郎官。镇上的人就问:“是跟老的还是跟小的?”我也没搞清楚,就永远地离开了油麻地中学。
后来,县里曾几次调王儒安去县教育局工作,都被他断然回绝了。
一九七八年,就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油麻地中学有五个学生考上了大学。其中,居然有—个学生考上了清华,还有—个考上了北大,并且考到了我的中文系。
就那么—个农村中学!这事几乎惊动了全省。但,王儒安并没有看到这—切,就在那年的高考结束后,他去世了,得的是心脏病,走时没有一点痛苦,享年六十六岁。
第四节
当时全县的学校都在做一件事情:精简人员。
白麻子害怕起来了,一下子变得对我很亲热。只要一见到我,就笑嘻嘻的。
那天中午,我在棚子下吃饭,白麻子走过来,“林冰,你来一下。”见我把饭盒摆在桌上,又补充了一句,“把饭盒带上。”
我拿着饭盒跟他走进食堂。
他揭开盆盖,然后用长柄铁勺舀了一灼红烧肉倒进我的饭盒。
白麻子烧的红烧肉是很地道的。即使今天,我的记忆里还飘散着那种味道。
我扣上盒盖,赶紧走出了食堂。
从此以后,我总能不断地从白麻子那里弄到好吃的。
一开始,我还有点“硬骨头”的样子,脖子梗梗的。但白麻子不管,执意要向我表示亲热。加之那些美味挡不住的诱惑,我便不卑不亢地接受了他的亲热。
我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种默契,进行着—种无声的交易。但双方在给予和接受时,又都故意忘却了它的背景,而竭力做出很自然的样子,似乎想使对方感觉到,这一切皆是没有什么原因的。我们把“交易”几乎抹得—丝不剩,我甚至常到食堂来与他聊天。我好像真的忘记了一切,我什么也没看见。
马水清用手掐了一下我的腮帮子,“白麻子想把女柳嫁给你。”
我踢了马水清一脚,但没踢着。
施乔纨对我也好起来。她扮演的是—个母亲的形象,—个圣洁的、温柔而又慈爱的母亲。她总叫我“小林冰”。这“小”
字,一下子把她与我的位置都标了出来:她是给予爱抚的,而我是接受爱抚的。她或是用疼爱而又嗔怪的样子说:“膝盖都磨破了,还去打篮球!”或是板着脸却在目光里透出一丝温暖,‘你这孩子太不讲卫生,把萝卜在袖子上擦擦就吃下去了,就不怕肚里生虫子?“有一回,她甚至用手抚摩了一下我的脑袋。这—抚摩,就永远把我固定在了”小孩“的位置上。
夏天到了,我们都脱去了长裤和长袖衫,身体自由多了,总想蹦踺。白天长了,又总有许多时间玩耍。然而油麻地中学除了树荫下几张水泥乒乓球桌(已缺角),就那么一块篮球场。那时节,我们总喜爱那些肉体相触相撞扭打在—起的活动,喜爱弄得满身泥灰,喜爱将对方挠破或被对方挠破,喜爱被人绊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直哼哼,喜爱集体性的争斗,喜爱—伙人与另—伙人打得头破血流。
因此,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喜欢打篮球。我、马水清、刘汉林总喜欢分在一边。
我从小就很机灵(有人说我是“灵雀子”),身体极轻巧灵便,善于突破、躲避和隐藏(有人叫我“猴子”)。我最得意的—招,是我能在急速的奔跑中突然刹住脚步。我深知自己这一能力的妙处,因此经常去捉弄些个头高大、身体笨重的同学。我去撩逗他们,直把他们撩逗急了,要抓住我揍一顿。我奔跑开去,他们就在后面穷追。我并不把他们落下很远。我不停地躲闪,只是让他们的手稍微碰到我一下,却总逮不住我。等折腾了几个来回,我笔直地跑去,并越跑越快。
我要把他们的奔跑惯性拉到最大的限度。这时,我直朝一棵大树跑去。当我离树只有一尺远时,我突然—闪,改变了奔跑方向,而迫我的人却一头撞在树上,跌坐在地上。要不,我直朝一条小渠跑去。当我到达渠边时,突然—闪,改变奔跑方向,沿着渠边跑开了,而追我的人却扑通跌进了水渠里。这一招,我在篮球场上经常使用,并且总是连连得手。
马水清打球的样子极难看,张牙舞爪,运球走动时,像头跛脚牛一颠一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