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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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具,并在支使班上几位同学将这些工具取来后,又支使我们打扫整理教室。
是他从办公室抱来篮球和排球,说:“今天下午后两节课自由活动。”
支使是—种不由自主的欲望,一种荡彻身心的快感。乔桉不加掩饰地表现着自己。我和马水清在被他支使时,心里充满压抑,可是在不被他支使时,心里除了压抑外还有一种孤立。因为我们清楚地感觉到,在乔桉当了我们的面支使其他同学去做什么事情时,他是在有意忽略和冷落我们。最使我们感到压抑的是,我们竟毫无理由来对乔桉的支使加以反抗。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得到邵其平的默许、认可的,并且又都是—些为了大家的公众的利益而做的好事。我们除了有—种被支使的压抑感以外,还有—种智力上、精神上皆被他比下去的压迫感。
乔桉似乎感觉到了这—点,偶尔突然用“乔桉的眼睛”看我们一下。
我看得出,在差不多两周的时间里,马水清—边在忍气吞声地承受着这种压抑,—边在暗暗地准备与乔桉做—种心理、智力和凶狠程度上的较量。他总是掏出那枚镜子来照自己,转动着脑袋,在脸上寻找着胡子或某些凸出物。
刘汉林对乔桉没有强烈的感晴反应。他—有时间就往篮球场跑。不管人家是不是在比赛,逮到球就到处乱跑。当许多人追来时,他就突然一弯腰,把球死死抱住,紧紧压在腹下,活像—只受了惊动而突然蜷起身子的虫子。他的躯体一旦形成这种姿态,即便是高中部的学生,也不可能将球夺去。直到在场的人答应让他往篮筐里投—球,他才会慢慢舒张开身体,抱了球去投篮。如果中途又有人偷袭,他会又一次突然一弯腰,将球压到腹下去。
他投球的样子很难看:双手端着球,然后往上抛。我们管这种姿势叫“端大便桶”。刘汉林“端大便桶”极有本领,百发百中。
鉴于他这两种本领,每次比赛时,我、马水清都要他与我们一拨儿。
谢百三就道干活,干得汗淋淋的。
又过了一周,马水清将乔桉的所作所为凝为一个明确的短句:“乔桉想当班长!”
马水清在同学们中间不动声色地重复着这个短句,仿佛在重复一句咒语,或打出去—梭子弹。有时,我和刘汉林、谢百三,也很兴奋地把这个短句在同学间传播着。于是这个短句像朦胧中一道耀眼的闪电,刷地照亮了乔桉,也照亮了大家的眼睛。人讨厌野心的心理大概与生俱来。大家再看乔桉时,仿佛不再是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颗野心。
乔桉从在大家的目光里看出了异样。但乔桉永远是乔桉。他用他的神情在他的脸上写着:我就是要做班长!他把这张脸挑战性地在马水清的目光里停—停,又在我的目光里停—停。他之所以敢如此放肆,是因为他已从邵其平口里得到暗示:好好干,就是你当班长。他以他出色的工作,已经赢得了邵其平的信任。邵其平之所以迟迟不落实班干部—事,就是想通过—段时间的考验,找到—个可以分担他工作的人。显然,他对乔桉是欣赏的。他开始慢慢地给全班同学进行—种感觉上的渗透:不必要经过大家选举了,乔桉将自然过渡为正式班长。
于是,不少同学做出了被动认可的姿态。当乔桉再支使他们时,他们就摆出一副顺民的嘴脸,笑嘻嘻地去做了。有人还显出了巴结乔桉的俗样,如爱把玩一管笛子的姚三船。乔桉也喜欢吹一吹笛子,姚三船便去河边的芦苇丛,撅了十几根粗硬的芦苇,然后用脚将它们踩破,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薄膜采下,在阳光下照一照,夹在书页里压好,然后送给乔桉。这—举动,被我亲眼所见,因此,后面的好几年时间里,我总是对姚三船喜欢不起来。
记得是—个上午,马水清领着—伙人来到了办公室。他回头看到自己身后有不少人站在台阶下,便很气粗地走到邵其平跟前,说:“我们要求早点选举班干部!”
马水清的声音大了—点,惊动了坐在另一张办公桌前的校长汪奇涵。他掉过头来朝这边看。可能学校曾经有过“班干部必须经过选举”的规定,邵其平咱让汪奇涵知道他有不打算选举的念头,便出乎我们意料地说:“着急什么!已经安排啦,本周内就选举。你们都回班上去,过—会儿我就要去班上说这件事。!
公开选举,这是肯定无疑了。但邵其平把“我看乔桉就很适合当班长”的倾向性态度也暗暗地表示出来。其选举结果很可能还是乔桉当班长。这比不选举就使他变成班长还要糟糕——大家自己选的,就没有丝毫理由不去接受乔桉的支使。
所谓酝酿,也正在盲目地往—寸方向而去:就选乔桉当班长吧 。我和马水清等几个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种虚弱。我甚至觉得,局面也就这样了,已根本不可逆转了。当我看到乔桉在忙忙碌碌做着选举班委会的—些准备工作时,觉得这个班长非他莫属。我甚到认为:也只有他合适做这个班长。
马水清不时照他的小镜子。
此时此刻,他又是在哪—种情境与哪一种意义上照他的小镜子呢?
选举前,马水清悄悄把我叫到厕所后面,小声问我:“你知道吗,乔桉没有父亲?”
“我不知道。”
马水清擤了—下鼻涕,告诉我—个让人顿生龌龊感和下贱感的故事(他说他是从高—班—个学生那儿听到的):乔桉的父亲就是他的外公。他十岁时,放火烧了那老东西的房子,和他母亲一起走了三百里路,逃到了现在的邹庄。
我和马水清抑制不住激动地从厕所后面走出来,在路上正巧遇到了乔桉。我突然觉得比我高出—头的乔桉的样子,确实很猥琐:那双小眼睛,让我觉得是—对令人不快的动物的小眼睛;他头上那些稀黄的头发,让我想到了冬天臭水沟边上的衰草。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他为什么总是用那种目光来面对世界了。
我希望这个故事只有我和马水清两人守着。然而,我终于没有去阻止这个故事的流传。那些天,我觉得全班同学都在用轻蔑的目光瞟着乔桉,仿佛要在他的脸上、身上看出某种让人不齿的痕迹来。我看到乔桉像—堆雪地上的火,慢慢地很丑陋地熄灭掉了。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种更可怕的东西在黑暗里生长着。
就在全班同学深陷疑惑之际,马水清说:“我们为什么不选谢百三当班长?”
众人都掉过头来看他,随即,又掉过头去看谢百三。
“谢百三整天都是汗淋淋的!”马水清一指谢百三,“汗淋淋的!”
于是“汗淋淋的”这—印象立即在大家的感觉里变得异常清晰,又异常深刻起来:汗淋淋的,汗淋淋的……
选举的结果是马水清所期望的:汗淋淋的谢百三当了班长。
后来,从初中到高中,谢百三当了五年多班长(高三上学期,他辍学离校),就是靠那副—年四季都“汗淋淋的”形象。
选举那天,乔桉说他生病了,独自一人躺在宿舍里,没有到教室来。
在选举过程中以及选举结束后,我始终没有太激动的情绪。
马水清似乎也很淡漠。只有谢百三显得有点激动,越发地汗淋淋的。
第三节
姚三船有意要与我们几个亲近。我对姚三船不感兴趣,他便索性把那份亲近全部交给了马水清。他寻找各种借口与马水清搭话,并总是毫无条件地附和马水清的看法。打篮球时,他只要抢到球,总是高高兴兴地立即扔给马水清。我真的不喜欢姚三船,甚至连他的外表都不喜欢。他总穿得干干净净的,把头发梳得很整齐,把牙刷得很白,白得发亮。他有一颗门牙缺了一角。听他说,是去厕所蹲坑时磕在台阶上磕坏的。这颗缺了一角的白牙,总使人联想起—只缺了口的白瓷碗。他总是文绉绉的,说话缺乏男子味,倒有点像女孩那样软绵绵地腻人。他吃饭的样子尤其让我看不惯:慢慢地吃,吃得极仔细,极认真,如果—颗饭粒掉在了桌子上,他便很文雅地用手指轻轻捉住放到碗里(从不直接放到嘴里);吃完了饭,碗很干净,像狗舔的。他的笛子总是装在套子里,那套子永远是雪白雪白的。课间或饭后,他把它轻轻取出来,然后横到唇边,用十根只有女孩子才会有的手指捏住。他在吹笛子时,总要发出—种让人感到不愉快的“噗噗”声,像割断了气管似的。有些日子,他常和乔桉—起到荷塘边去吹笛子,后来不去了。
马水清看出我不太喜欢姚三船,也就不与姚三船太亲热。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姚三船,让他从乔桉他们的房间搬到了我们的房间。
这件事对乔桉来说,也是一个小小的刺激。
乔按他们房间只剩下三个人了。乔桉明显地显出了孤独。他很少到户外来进行活动,听与他同宿舍的同学说,他总是躺在床上不分昼夜地看小说。我只有在他上课时才能看到他。他的脸色很不好看,眼光里有种深不可测的怨限。只有一次,他很兴奋地参加到我们中间来,与我们—起,干了—件很残忍的事——地里,一只野兔被惊起,跑到了球场上,于是就遭到了很多人的追赶,四下里响起—片呼叫声和“哧嗵哧嗵”的跑步声。所有的教室都空了,连女生都一惊一乍地参加了捕杀。那只野兔东窜西窜,蹿到了大路上。它把人潮—会儿引向这里,—会儿又引向那里。乔桉操了一根木棍,最卖力地追赶着。他的样子很凶,像一只饿瘪了肚皮的食肉动物。他居然用木棍扫了一下那只野兔,但只是擦了—个边,那只野兔歪斜了一下,又迅捷地奔跑起来。后来,它穿过几层包围,蹿到了河边上。
人潮“哗啦啦”朝河边压来。跑到绝境的野兔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朝对岸游去。
已是深秋,水很冷。谁也没有跳下河去,人潮涌到河边便止了滚动,无停数双充满杀气的眼睛望着水面——野兔的身子几乎沉没在水中,只露出一颗脑袋来,两颗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在它的身后,是一条窄窄的水痕。乔桉拎着棍子挤出人群。他看了看野兔,扔下棍子,衣服都未脱,纵身一跃,跳到水中。他朝野兔游过去,并在野兔即将游到对岸时,—把抓住了它的后腿。他就那样抓着野兔的后腿,一直游到对岸。这时,大概野兔突然拗起脑袋来咬了他一口,只见他将兔子高高举起,重重地掼在了河坎上。那只野兔“吱哇”一声惨叫,躺在河坎上,蹬着两条后腿。
乔桉抹了抹脸上的水,盯着那只垂死挣扎的野兔。野兔挣扎了几下,居然又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沿着河坎跑去(严格来说,是爬去)。乔桉—步一步地跟着,却不立即去捉住它,直到他认为没有必要再进行这场游戏了,才紧迫几步,将它捉住。他提着它走到水边,然后将它摁到水中。随即,水面上泛起两串细小的水泡。等水面上终于不再有水泡后,他才将野兔拎出水面。他提着野兔,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对岸,站在我们全体的对面,朝我们瞧着。
河这边,鸦雀无声。
几天之后的—个上午,课间休息时,马水清掏出小镜子,倚在教室门口正照着(最近,他的脸上老长小疙瘩),乔桉从外面回来了。因为教室有两个门,马水清似乎打定了主意:不闪开身子让乔桉过这道门。
乔桉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