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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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结束,我就觉得夏莲香有点郁郁寡欢的样子。听了邵其平的话,她也居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个男生举起杯子来说:“干杯!”就她—个女生,也举起酒杯,把—支白胳膊伸到了男生的黑胳膊中间。她从未喝过酒,全然不知自己酒量的深浅,眼—挤,将杯里的酒全喝了。
邵其平问:“夏莲香,你能喝酒吗?”
她用手背抹了—下嘴唇,微眯着眼笑着,“能喝。”
两个男生就来闹她。她不自量力地又喝了两杯。过不一会儿,脸就红得血汪汪的。男生女生就都—起笑她。她不好意思,笑着,用双手捂了脸出去了。
这里,众人吃足饭菜饮足酒,都将嘴抹抹,向主人说了许多客气话。邵其平说:“天也不早了,走吧!”拿锣的就拿锣,拿鼓的就拿鼓,拿旗帜的就拿旗帜,三五成群,东倒西歪,散散漫漫地出了门,上了路。
因为已散伙了,队伍就不像从前有纪律,前头都出去两块地远了,后边—个找鼓槌的才走出门来。月光下,那队伍哩哩啦啦,像豁了好几颗牙,又像是水流冲了堰子,还东—块西—块地有几块泥土露在水面上。
走在稍靠后的邵其平问:“夏莲香呢?”
—个男生听得了,就朝前面问:“夏莲香呢?”
“夏莲香呢?”“夏莲香呢?”……声音往前头传过去。不—会儿,邵其平就听到了回话——“夏莲香头里走了。”
队伍依然七零八落地往前走。过了很长时间,又传过一个话来,说,谁也没有见到夏莲香。
邵其平就大声问:“那刚才谁说她在头里走了?”
就一个一个地追问过去,结果是谁也没说过夏莲香头里走了。
邵其平看了看苍茫的四野,心想夏莲香是个女孩子,就又认真地让人追问下去:夏莲香到底有没有在头里走了?
这回,走在靠前的陶卉指着—个叫香茗的女生说:“香茗,不是你说夏莲香在头里走了吗?”
香茗说:“我哪儿说她在头里走啦?我是问:夏莲香在头里走了吗?”
邵其平听到这样—个调查结果,叹道:“哎!——女生就是让人操心。”
邵其平今晚高兴,酒喝得偏多,走路时感到头重脚轻,就走在了最后。我和一个叫田川的男生就陪着他。他朝前面喊道:“大家放慢了速度走!”又对我二人说:“你们两个,往回找一找,看一看她是否落后头了?”
我和田川答应了一声,就转身往回走。走出两块地,来到岔道口,刚,,摸摸脑勺,“这可怎么办?有两条路可走过来,谁知她走那一条过来?”
我指着左边的一条路,“你走那条。”
我就上了右边的—条路,跨着大步找过去。大约走了十五分钟,就见一座桥,桥那头立了个人影,像女的。我向前紧走几步,问:“是夏莲香吗?”
“是我。你是林冰吗?”
“是我。”
你怎么也才走到这儿?“
“我是来找你的。”我说着又补了一句:“是邵其平老师让我来找你的。”
她站在那儿不动。
“你怎么站在那儿不动?”
“我腿有点发软,不敢过桥。”
我就站在桥这头,望她那虚虚乎乎的影子,心里没办法。天上有云,月亮—会儿显,—会儿隐,她的影子就—会儿明,—会儿暗。
“你能搀我过去吗?”她小声地问,很有点像自言自语。
我看着前后无人,就走过桥去。
她望着我,不知是因为在月光下,还是因为她喝了酒,目光朦朦胧胧的。朦朦胧胧里还带了一丝羞涩,一种女孩在白天不能有的羞涩。当月光朗照时,她湿润的嘴唇在微微发光,像月色下沐浴了秋露的两片竹叶。我很快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的香气。她把手伸给我。我迟疑了一下,伸出右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这是我第一次去抓握—个成熟的少女之手。那手很丰满,软绵绵的,温热的,微微有点潮湿。我的心一阵微颤,跟着手也有点颤抖。我不看她,搀着她走上桥头,用很镇静的语调(事实上很难说是—种镇静的语调)说:“看住脚下,别怕。”
瘦长的桥,像一弯弧线悬在河上。桥下的水,在月光下闪烁,像粉碎了的水晶洒落在一大片草地里。我看到了我们倒映在水上的影子。那影子很长。她的头一直低着,像—个在众人的目光下正踏着小步走向花矫的新娘子。
今晚我也喝了点酒。我觉得我的腿也有点发软。四野—片静谧,月去时,天空下便是—幅水墨。时间仿佛在抻长了往前慢慢地流。我想找点话说,可不太好找,说了一句大实话:“走完了桥,就是岸了。”
此刻,若有人问:这世界哪座桥最长?我回答他:这座小木桥最长。
走过侨,我俩都舒了一口气。我把属于我的那只手赶紧收回来。收回来之后很久,心里都感觉它跟另一只手不太—样,仿佛一窝生下的两条一色的小狗,一条在家,一条出了门,进了田野,再回来时,性情就变得与在家的那条不同些了。
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在田野上走着,中间有段距离,都无语。天空下,就只有—个男孩的与—个女孩的脚步声,轻重不太一样。前面的那双足音,有点急躁;后面的那双足音,有点犹豫、轻飘。我在心里想:但愿邵其平他们不要走得太远了。
心里这么想,就觉得夏莲香走得太慢。
后来,将她落下—块地远了,我就坐在地头上一株楝树下等她。那株树,独独的一株,远近再无—株做伴,在月光下的田野上,高高地长着,是—幅画。这画带了寂寞感,带了远古气,还带了些神秘色彩。
夏莲香走过来了,微微喘气,用手轻抚脑门,道:“我头有点晕。”说罢,一手扶着树干,身体像一股无力的水流落下去。
我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微喘,闻到了除酒香之外的其他的气息。她坐着,我却将身子紧贴树干,面朝月光,站了起来。但不知为什么,我心跳着没让自己走开。眼前,只是很单纯的一片田野,很远处很远处,才有蒙蒙的树烟和沉浮不定的村落。
我抬头望天空,—会儿云,—会儿月,也恍恍惚惚的。我把头往后勾得更厉害,就只看到树冠了。枝叶很繁茂,很少漏下星空来。我想:若是在白天,定能看到树上一片淡蓝如烟的小花。
我感觉到,水样的时间都能用手摸着,从我身边流走了。
天空,滑过—只大鸟。
“夜里还有鸟飞。”我说。
她没有与我答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小声问:“林冰,你真喜欢陶卉吗?”
“……”
她微微叹息了—声:“她心里有个杜高阳。”
我闻着楝树的身体发出的苦味,心里—阵发空。
不知什么时候,她站起来了。我觉得她的脸就在我的脸旁。
我的面颊在她从嘴中呵出的温暖的气息里。酒香味、头发味和一些我从未闻到过的气味,飘在我鼻子的周围。我没有躲避,只是让心跳一下一下地去敲击背后的树干。一阵轻风吹过,将树上的花香压了下来。
“林冰……你还记得那天我被关在教室里,你给我在窗外采蓝花吗?”
“……”
“你还记得那天我晾衣服,你抱着柳树,将它吊弯了吗?你那样子,真像个孩子……”
“……”
我觉得,她湿润的唇就在我耳朵边上。
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鼓声。这鼓声唤醒了我,也援救了我。我说:“是我们宣传队的鼓。他们在等我们呢!”我在离开了大树时,觉得肩上有只胳膊轻轻地放了一下,随着我的移去,无奈地滑落下去了。
我们走着,脚步声都很轻了。
走完—条田埂又—条田埂,前面是茫茫的一大片麦地。人脚懒,怕多走路,不去走该走的路,却硬在那片麦地里踩出一径斜路来。此时,麦子都已长高,仿佛把那小路拢在了怀里。我走上—了这条路,突然觉得那麦地是无边无际、永无尽头的海,心不禁一阵发慌。她也走上来了。这时,若有人从远处看,大概只能看到我们的肩与头。麦子正在扬花,又有许多混杂于麦子中间的紫云英正在开花,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香气。这香气有些让人迷乱。
我们走进了这麦海的深处。
她突然跌倒了。她没有立即爬起来,仿佛疲倦极了,顺势俯卧在了地上。
我走回头,立在她身边,“你怎么啦?”
她向我伸过一只胳膊,似乎在睡梦里,“这酒真奇怪……”
她的身体似乎很沉。我用劲将她拉起来时,她低着头,将两只疲软的胳膊顺势搭上了我的双肩,并把脸也歪靠在我的左肩上。在我的面颊接触到她的面颊的一瞬间,我双腿—软,眼前漆黑如坠渊底,差一点跌倒下来。等我渐渐又看见了天空,看见了月亮,看见了麦海时,我的面颊也清楚地感到了她的面颊的灼人的热烫。我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而我颤抖得似乎比她更加厉害,几乎不能自持。她在我的肩上喃喃自语,含糊不清,如在梦里,又如病人在昏迷中。
夜凡渐大,凄迷的月光下,麦地沙沙作响,把波浪一波—波推到无限深邃的黑暗里。
她的一只胳膊滑落下来,但却战战兢兢地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她犹犹豫豫却又抵挡不住地将我的那只完全没有了力气的手举起,放在了她的胸上,仿佛那儿是一处疼痛的伤口需要手的抚摩。在我的手落在她胸前的刹那,她突然把那只从肩上移去的胳膊又放到了我的肩上,并且用力抱住。
我的一只手被压在她的胸与我的胸之间。我觉得在我的掌下,是一只白兔那样的小小的兽物。有一阵,我感到了一种窒息,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不住地喘息。
她抱住我的头抖颤不止。
我的身与心皆像跌入冰窖一般战栗不已。
她松开了我,朝斜道旁的麦地里走去,就像去看一处风景。
我看着她的背。
她转过身来,用使人失魂落魄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往麦地深处走去。
我跟着她。我觉得我的身体只是离我而去的—个在空间里飘忽的影子。
她在前面走,引导着我,像一个小女孩在路上见到一只她喜欢的猫,现在要把它领回家去。
小路远去了。她停下了,在麦地里露着胸以上的部分。仿佛揭幕似的,她的衣服慢慢从肩上滑落下来,直到两只胳膊袒露在月光里。她用右手捏着这件衣服,慢慢地从胸前移到身体的一侧。这支长长的胳膊就悬在了麦子上,那捏衣服的手,仿佛是只叼了什么东西的鸟的低垂着的脑袋。后来,手指一松,衣服就飘到了麦子上。
月光清纯地照着。她赤着的上身,发着银蓝色的亮光。这身体纹丝不动,在那儿静静地等待着。
我站在那里,如同站在一只正在波浪上颠簸的小船上,再也不能走动。
不远处的麦棵里,忽然响起一阵“沙沙”声。我循声看过去,只见一对淡绿的眼睛像宝石一样在麦棵里闪烁。我叫着:“兔子!野兔!”并向它追去。我的声音越叫越响,显得有点夸张,“兔子!野兔!”我追着,渐觉双腿有了力量。麦子在我身边“哗哗”作响。我奔上了斜道,并沿着斜道,向根本没有兔子的方向一个劲儿地跑去,再也没有回头。
我跑到了一条小河边上。那河水正急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