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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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不肯松脱。我随时都会突然不由自主地就想到那封信,想到陶卉,想到她的态度。尤其是在五更天,睡着睡着,就会醒来了,醒来之后,满脑子就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些事,遏也遏不住,赶也赶不走,那时,就觉得人对自己实在是无能的。这五更天,—个—个地出现,将人折磨着,让人一会儿凉咝丝的,—会儿又热拱烘的。我至今也弄不明白,五更天为什么剧口些有心思的人最难熬的一段光阴?这年冬季的五更天,几乎把我毁了。实在没办法时,索性起来,披了衣服到室外跑步去,跑它个精疲力竭。
我变得敏感而多疑。—会儿觉得陶卉那隅然的一瞥是颇有意味的,—会儿觉得只管独自一人在那儿做事的陶卉对我的表过完全无动于衷,—会儿又觉得陶卉嘴角的那一丝微笑充满了鄙视。
对那封信的内容,我也逐字逐句地检讨,竟然觉得几乎每—句话都说得不够妥当,有失于轻浮,几乎每一句话都可以成为我灵魂卑微的证明,几乎每一句话也都可以成为她嘲笑我的材料和蔑视我的根据。恋爱对人身心的损耗,达到了让人恐惧的程度。人有了—次初恋之后,大概再也不敢像初恋那样去恋爱了。
还没到毕业的日子,十二月十五日那天,我在校门口遇到了陶卉。她独自一人站在那儿似乎已有一段时间了。我突然见到她时,血液呼呼涌上头来。我不知道是继续前行还是后退。恍惚迷离之中,我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她脸色绯红,眯眼微笑着。这种微笑,是在我与她六年的同窗生活中从未有过的。我有一个念头:她可能要与我说话,要给我一封信。于是,我迎着她走过去,一直走到离她身边不远的地方。在极短暂的时间里,我停留在她的身边。我闻到了淡淡的香气。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我低下头,赶紧朝镇上走去。但当时,我有一种直觉——她在望着我的背影远去时,眼睛里飘动着失望与遗憾。可是,我没有回头,因为我没有根据,因为我天生的性格的弱点(自卑、害羞),必然使我不可能回过头正视她的目光。
我终于没有等到陶卉的回信。二十六日下午,我听到消息:陶卉提前拿了毕业证书,永远离开了黑瓦房,离开了我们,进城学医去了。
那个下午,便是我人生中—个历史性的下午。我记得那天的太阳,在天空挂着,像一枚剪圆了的银箔。
从黄昏,我直躺到第二天凌晨,十分安静。
近中午时,我去镇上,想去许—龙那理个发。在街头走着时,有人叫我:“林冰!”
回头—看,是谢百三。
“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唐桥,帮人家盖座仓房。”
谢百三的辍学,是因为当时他父亲去世,他是老大,下有弟弟妹妹四个,家里实在不能再让他继续读书了。离校之后。他学了一门泥瓦匠的手艺。此刻,他胳肢窝里夹着的是—个麻布包,从里面露出了几把瓦刀的把手。他的身上,满是泥点与白灰。
“去宿舍坐—会儿吧。”我说。
“不了。我还要赶路,其他几个瓦匠都已经去了。”
我回过头去,一眼瞥见了那个我们从前常去的熟食铺,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知道还有—块多钱,就说:“我们进去吃盘猪头肉,顺便说会儿话吧。”
他想了想,“好。”
我们坐下,等人有把猪头肉端上来。
“马水清好吗?”
| “好。他前天回吴庄了。”
“你常去找刘汉林玩吗?”
“不常去。他忙。”
“陶卉好吗?”
“她进城了,就在昨天。”
“……”他就朝门外看。
他从学校出去才半年多时间,却老了许多。脸黑苍苍的,嘴上长了黄黄的、稀疏的短须,背也明显地驼了。
猪头肉端上来之后,我们就闷声不响地吃起来。吃到—半,他把筷子搁在盘子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然后打开,取出一张女人的照片来,轻轻叹息了—声,道:“春节,我就要结婚了。”他将照片递给我。
我接过照片来看,觉得那女子一般,并且有点老。我笑着说:“看上去,挺善良的,挺好的。”
他接过照片,看了看,放回本子里,又将本子放回口袋里,抓起筷子来继续闷声不地吃猪头肉。快吃完时,他说:“还是读书好。可是,永远也不可能了。”说着,眼睛里就有泪光。
我用筷子把盘中已剩不多的肉往他那一边拨了拨,“吃吧。”
“见了马水清,代我问个好。”
“好。”
分手时,他用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手竟是干燥的,干燥得发出声响来。
他走了,穿着过于臃肿的棉裤和棉袄。
我看着他,就像看见了我的明天。
理了发,我不想再回那个学校,直接去了吴庄。
第七节
将近吴庄时,天下起小雨来,雨里又夹了雪。这雪便如吸足了水的棉絮,沉沉的,一落地就化了。我沿了一条大堤往前走,眼前是一派冬日的景色:大堤两旁,是黑色的钉子槐,此时,枝枝杈杈,皆如铮铮作响的钢丝铁条纠缠在天空里;堤的左侧,是条大河,河水浑黄,偶然有条经久不用的木船拴在那岸边,七八只麻鸭在寒水中缩着脖子,在做迟缓的游动;堤的右侧,是棉田,那棉花秆还未拔出,呈褐色,一片连一片的,让人将秋的、夏的、春的记亿唤醒着;鸡声茅店,远处的模糊景象,更把这冬日的印象坚决地加强着。走到庄后时,地已泥泞了,我的鞋被拔去好几回,走得甚是费劲。—个走远道的行人,只得将—辆破旧的自行车扛着,在那不能滚动轮子的路上,滑跌着前行,衬出一个冬季阴天的难堪。
望着茅屋瓦房相杂的吴庄,我抹了一把头发上的雨雪,呵了一下已冻得发僵发疼的双手,心里涌起—股兴奋:马上就能进屋子里去了!
院门开着。我将鞋底上的烂泥在院门槛上刮掉,叫了一声“马水清!”没人应,便走进屋里去。我又叫了几声“马水清”,依然无人答应,想他大概有事出去了,肯定未走远,就在凳子上坐下了。
我踏进屋里,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只小小的炭炉。那炭炉放在墙角,鲜活的火苗将那一角映得红红的。这种天气,见着这么一只炭炉,觉得这个世界也真是不错。
在安静的温暖里,我看到了那张擦得—尘不染的八仙桌上,已放了—碗煮鱼。那是两条黑脊背的大鲫鱼,盛在一只青花鱼碗里。这地方上,讲究冬天吃鱼冻,因此,总是在食用前将鱼早早煮了出来冻着。那鱼冻像胶一样,我想像得出来,它在筷子上时,一定是个颤颤巍巍的样子。
还有一小蹀咸鸭蛋,那蛋黄正渗着金红色的油。另有一盘水芹菜拌黄豆。这地方上只吃水芹菜,这水芹菜的根是洁白的,像柳树须似的白。我再观察屋子,只见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个乱处。我心里就在想:莫非是舒敏又搬回来了?
院门口出现—个人,却是丁玫。她提了一桶水,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问:“屋里是谁呀?”
我走到门口,“是我。”
“是你呀!”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先把水倒进水缸里去再讲话较为合适,便拎了水桶,直接去了厨房了。
我在门口站着。
她倒完水,没有立即出来,似乎还在厨房里收拾了—会儿才出来,问:“这么晚了,你从那儿来?”
“从学校来。”
“天这么冷,走这么远的路来这儿,有急事吗?”
“没有什么急事。他人呢?”
“大概去舒老师那儿了。”她没有进屋来,而是拿了一把扫帚扫院子。她扫得很仔细,动作很均匀,很好看。冬季里的女孩大概是最好看的。眼前的丁玫,眼睛乌亮,—脸红扑扑的,将暖洋洋的生命气息散播在这冬季的院子里。我站在那里,无缘无故地想起了马水清那副微微驼背、浑身没劲的松软样子。
丁玫扫到柿子树下时,抬头望了一眼空树,“你是来摘柿子的吗?”未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了—句,“现在是冬天了。”
就又扫开去。
我用袖子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又擦了擦脸,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她说:“我到院门口去等等他。”
站在院门口时,我希望能立即看到马水清。
丁玫扫到了院门口,停住了,说:“你们真好,啊?”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她扫完地,就进屋里去了。
过了—会儿,她也走到院门口来眺望路口。“听说舒老师要调走了。”她说。
“是吗?”
“舒老师人挺好的。”
“挺好的。”
“外面很冷,进屋去等他吧。”她见我没有进屋的意思,又说了一句,“进屋吧。”
在我跟着她走进屋子时,她们随意地问了我一句:“你们家经济好些了吗?”
“……”
进屋后,我就在凳子上很不自然地坐着,望着门外。
丁玫说:“我到河边淘米去,熬粥。”便走出了院门。
我回头看了一眼桌子,见上面的菜不在了,只摆着一盘咸菜。
丁玫回来时,我说:“我不等他了。他回来了,你告诉他,老师让他立即回学校。”说着,我就朝门外走。
“等他回来吧。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不了。”
“那我可不管。他回来怪我怎么办?”
“我到小学校去,找一找他。若找不到他,等他回到学校,我自然会对他解释的。”我已走出了院门。
丁玫追到门口,“林冰,明年秋天,别忘了来摘柿子!”
“欸——”我答应了—声,头也投回。
那时,雨完全没有了,雪正在大起来。我走得很快,—会儿工夫,就出了庄子。
又走了几十步,我掉头看了一阵那正在大雪里的吴庄,在心上说:别了,吴庄!
走上大堤时,那雪泼泼辣辣,一副一心一意要把大地覆盖起来的样子。我迎了风雪,一路向东。雪打在脸上,落进脖子里,身心皆很舒畅。我走得很急,迈了大步走,没有丝毫寒冷的感觉,相反,倒觉得浑身发热。一口气走出三里多地,心头一热,想唱支歌。因正在风雪里行走,又是独自—人,便仰天胡吼《打虎上山》。
那曲子可真是流芳万世的曲子,一吼,顿觉一股悲壮感从心头汩汩流过,并发散到全身。一首曲子能唱得人昂首挺胸,两眼炯炯发光,且又笼起—层泪幕,还不万世流芳?那些田野就权当雪原了,那些杂树,也就权当林海了,一根树枝手中握,权当马鞭了,我把—个好汉扮演来又扮演去,把—种昂扬的情绪领略了—遍又—遍,唱到后来,声嘶力竭,内衣被热汗紧紧吸在身上。
走出五里地,雪把田野全覆盖住之后,一下子停住了,而在天边涌出—个太阳来。路旁有个草垛,一只黄鼠狼刚钻了出来,被我一眼看到,吼了一声,它忘了回路,竟朝堤下的棉花地里跑去。那一身的皮毛,真是好,金光闪闪。我从大堤上俯冲下去,将它紧紧追赶。它先是在田埂上跑,留一路玲珑可爱的脚印,不—会儿,就蹿进棉花丛里。我用眼睛将它紧紧盯住,穷追不舍,我听见了衣服与棉花秆相摩擦的声音,听见了我“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一片雪野,—个年轻人追赶—只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