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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红瓦-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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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宁静了。马水清的父亲没有能延续木排行的经营,爷爷也终于因为年老和其他种种原因,结束了祖辈的事业,而守着这孤独的院落,只能面对那条白白流淌的大河惆怅,将淡淡的悲哀笼上苍老的脸庞。
  马水清的母亲,是爷爷用木排为马水清的父亲带回的一个异乡女子。那是一个娇小、腼腆、嫩葱儿一般的女子。她像一个孩子那样,羞涩地微笑着,怯生生地走进了马家的院子。她大概离家过于遥远了,在开始的许多日子里,都是微微缩着身体,很生疏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爷爷很高兴。他小心翼翼地照应着她,等待着在外当兵的马水清的父亲归来成亲。在他看来,这是他为儿子打远方带回的—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马水清的母亲托放排的人,打远方带回两棵柿子树,栽在了院子里。
  这地方上不长柿子树。这里的人只吃过柿饼,却从未吃过未经加工的新鲜柿子。而马水清的母亲,却出生于—个柿子之乡。
  在那里,满眼是沛子树。无尽的空闲和对家乡的无尽思念,使马水清的母亲对那两棵柿子树的照料变得无微不至。它们一日一日地、很有生机地生长着,不停地扩大着的绿色,给这古老的院子带来了清新的气息。
  两年以后,马水清的父亲回来了。军人生活使这个吴庄的青年抖落掉了许多农民的憨呆与愚钝。他的举止,他的脸色,甚至是他的体型,都因为军人生活的规范与训练而变得有点让吴庄人仰目视之了。他已是—个年轻军官。当他高大挺拔的身材极合体地撑起—套板板的军服踏进院子,当那军帽下射出两道青春的军人的目光时,马水清的母亲抱着她的柿子树,睁大了眼睛,微微喘息着,满脸是羞涩和惊慌,并立即低下头去。
  马水清的父亲在吴庄停留了—个月,马水清的母亲略带紧张地羞涩了—个月。
  马水清父亲走的那天,她离他几步,一直送到路口。然后,她站在那里,无声地流着眼泪,直到刃阶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天边,还痴痴地朝空荡荡的前方望着。
  日子很恬淡。马水清的母亲很宁静地跟随着爷爷,守着这个大院。有时,她站到院门口,默默地望着那一河清澈的流水和岸边的垂柳、芦苇。她很少走出院子,走进吴庄人的生活。偶尔走到人群里,她也总是在—旁静静地看着,听着,依然姑娘一般羞涩地微笑着。大部分时间,她用于照料马水清的奶奶和那两棵柿子树。柿子树沐浴在异乡的阳光雨露中,长得很欢。
  爷爷极仔细地照看着她。他不让她下地干活,而是自己佝偻着身躯,气喘吁吁地将粪将水挑到地里,不分早晚地待在地里忙碌。晚上,他总是等她将房门关上了,才端着油灯,摇摇晃晃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他很用心地为儿子守护着她。
  仿佛有一树桃子,现在只挂着一颗最红最熟的了,那是留着给儿子的。怕被风刮落下来,又怕被喜鹊啄去,他一点也不能疏忽。
  马水清的父亲又回来了—次。
  不久,她开始羞涩地挺起肚子。
  马水清生下时,正是柿子树首次开花的季节。
  马水清的父亲没有回来。
  从此,马水清的母亲开始了静默而无望的等待。她耐心地带着马水清,将日子一日一日地在心上流过。她没有焦躁不安,也没有露出太多的忧伤。她只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带着马水清到路口去远望。
  柿子树结柿子了,一年比—年多。吴庄的人至今都还记得那几年的秋末马水清的母亲往各个人家送柿子的情景:她戴—块杏黄色的头巾,挎一只去了皮的白柳篮子,那篮子里装满了柿子,她—家一家地送着。
  在这轻如柳絮却又沉重如磐的日子里,顺口亲近黑暗的正东房,那里面躺着一个衰老的女人——马水清的祖母。
  在吴庄,只有上了年岁的人见过祖母,年轻人只是知道在马水清家的那房子里至今还躺着—个老女人。她已躺了三十多个年头了。她是在生马水清的父亲时瘫痪了的。
  祖母是马水清的太爷给马水清的爷爷打远方带回来的。与母亲相反,祖母从—开始就厌倦爷爷,厌倦这个家。在祖母面前,矮小的爷爷始终有着一种推脱不掉的自卑和使他终日难宁的歉疚。当年的祖母从木排上岸时,正是芙蓉飘香的时节。她使吴庄的所有女人自惭形秽,远远地观望着,不好意思走近。在她的眼睛里,全体吴庄人都看出了她总有一天要离去的心思。然而,她却如波浪打翻的芦叶小船,永远搁在了吴庄。祖母瘫痪后,爷爷默不作声地伺候着。
  祖母平静极了,静如水上一片落叶。她终年躺在黑房子里。
  她只有通过一方小小的天窗望天空:游云、日光和月亮。
  我虽然到马水清家这么多回,却从未见到过祖母的模样。因为我感到那房间有一种神秘和死亡的气息。来了这么多回,我居然没有听到一丝由祖母发出的声音。但我又分明感到了黑暗中有一颗衰老而宁静的生命。
  当年,马水清的母亲走进这间黑房子之后,并没有使这间黑房子里响起话语。
  多少年以后,我在想:当时,她们可能只是在静默中对望着,只是由一对衰老的目光和一对年轻的目光交谈着,互相抚慰着。
  马水清三岁那年,两棵柿子树挂满了柿子,成熟的气味使吴庄的每—个人都闻到了。人们在等待那个戴一块杏黄色头巾的女人挎着白篮子送柿子,然而却永远也等不到了——她像睡着了一样,浮在河那边的荷花丛里,再也不能醒来了。
  那年,柿子烂熟后都脱落下下来,摔在了地上。
  半年后,马水清的父亲回来了。他被军队送到军医大读书,一年前,分到了军医大附属医院。与他一起回来的,是他的妻子,一位漂亮的护士。他们要带走马水清,爷爷不允许。他们颇有点无趣地住了些日子,便回上海去了,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到这个种有柿子树的院子。
  马水清显然知道了这个院子里的故事。他的记忆里并投有留下母亲的形象,但他的想像里却有。面对柿子树,他心里会有一种绵绵流来的温暖。在这一时刻,马水清软弱了许多,也温情了许多。
  第二节
  这里,我和马水清正吃柿子,外面忽然起了吵嚷声。
  我俩走到院门口往外看,就就见有许多人往东跑。
  “出什么事了?”马水清问。
  其中一个人指着东边,“庄子西头,周国旺家的毛头落水了!”
  我们院门也不关,随了人群也往东跑。
  约五十米开外的河岸边,已聚拢了五六十人。河里,也已有十多个会游水的汉子。吵嚷声很高。许多人还在庄后的地里割稻子,听到这边的吵嚷声,就纷纷丢下手中的镰刀与扁担,正往这边跑。无数人就在很短的时间内组成—种消息的联络通道,很快把“周国旺家的毛头落水了”的消息朝一个很大的范围内传播着。
  到处是跑动声与叫喊声。而这些跑动声与叫喊声又正在往出事地点聚集,使出事地点越来越像口巨大的沸水锅。
  说来也许有些不太人道,我在如此情景中,竟没有太多为那个叫毛头的孩子的生命而担忧的心情,也没有因为—个活活的生命被大河所吞没而产生的恐惧,只是觉得有点紧张,更多的是兴奋与刺激。我回头瞥了一眼马水清,觉得他眼中所透露出的情感与我竟如出—辙。
  我有许多奇特的童年记亿,其中之一便是:溺水以及对溺水者的寻找与抢救。
  这—带出门便见水,沟河纵横,走三里蹈少说得过五座桥,“水网”二字最是贴切,溺水的事情也就很容易发生。到了发大水的季节,水漫到门口了,过去是低洼的地方也变成了河,陆地一下缩小了许多,只见到处水光涟涟,溺水的事情就更容易发生了。每到这样的季节,几乎隔几天就能听到—个消息:某某地方又淹死了—个小孩,或某某地方又淹死了—个老头,尸体在十里外才浮上来。那些日子,显得有点恐怖,仿佛随时都能从水面上看见一具浮尸似的。这地方上的人,就像现在城里人叮嘱小孩上学过马路要小心车辆—样来叮嘱他们的孩子:“当心水!”“别到河边去!”“坐船坐稳了!”还编织出许多关于“马佬”
  (大概是水鬼的另一种说法)的故事,阴森得可怕,以吓唬孩子别靠近水边。船上人家,则用绳拴了孩子的脚脖,并斜背了一只葫芦,那葫芦又漆成红色,以便于孩子万一落水之后,醒目可见(为此,我写过一篇叫《红葫芦》的短篇)。然而,千防万防,溺水的事情还是发生。在我离开这一带之前的二十年生活中,至少平均每年有一次这样的记忆。这些记忆还都是我亲在现场的记忆,它们至今还—一地记存于我的脑海之中,每每想起,眼前便是一个个惊心动魄感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场面。
  这个叫毛头的孩子不又溺水了吗?
  凡会游泳的男人们都英勇地下水去了。
  “撑船去!”“牵牛去!”“毛头他妈妈呢?”“在地里。”“来了来了。”
  ……人们叫着,问着,答着,河岸边人声鼎沸。
  那孩子的斗笠和—只布鞋还在水面上漂着。
  男人们像被渔人跺着船板催促着沉水捕鱼的鱼鹰,不停地扎着猛子,水面上不时露出—颗湿漉漉的脑袋,面色发白,发乌,睁着一对白瓷白瓷的大眼,张着大嘴喘气,见岸上都是询问与催迫的目光,不敢久留水面,不一会儿,就看到他们脑袋往水中一扎,身体倒转过来,有—个屁股和一双腿忽闪了—会儿,又不见了,只留了一团水花。于是,就有许多抱了希望的目光各自追随着那些根本不知去向的水下人。有时,那么多人同时浮到水面上来,互相说着“没有”,又同时扎下水去,竟留下一大片安静的水面来。那片刻的安静,仿佛过了—个世纪。
  使我们从纯粹的场面感而引起的兴奋中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场生命之战的,是那孩子的母亲。
  这是—个极其瘦小的女人,瘦小得简直像一只耗子。
  她家的地离庄子最远。她是少数几个最后听到消息的人中的—个。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像耗子—样的女人,在与包括她丈夫在内的几个健壮的男人—起往河边跑来时,竟然把那几个男人抛在了后面。当有人说“看,毛头他妈来了!”
  我们都掉转头去看时,只见这个瘦小的穿着白衣服的女人,在一片林子里穿行而来。我们在树与树之间的空隙里只看到了一闪一闪的白色。
  —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别让她跑到河边去。”
  于是人群一下聚拢起来,给那女人立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然而,那女人竟像—枚锐利的炮弹,一下子就撞开了这道铜墙铁壁。
  就在她要扑进大河时,无数双手,几乎是在同时,扯住了她的胳膊、裤子、褂子与头发。她望着那顶破损的斗笠与那只鞋头已被大拇脚趾捅出洞的布鞋,长叫了—声“毛头!——”便立即瘫软如泥。她口吐白沫,晕厥了过去。于是,一边有人掐她的人中,一边有人大声喊:“去叫医生!”医生就在人群里,闻声而来。他到河边双手捧了一捧水,然后含进嘴里,对着那女人的面孔,圆起双唇,有力而均匀地将水喷出。然后,他把那正按人中的人推开,取而代之,用他似乎专门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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