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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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面孔,圆起双唇,有力而均匀地将水喷出。然后,他把那正按人中的人推开,取而代之,用他似乎专门留出的长指甲,死死地掐住了那女人的人中。不一会儿,她吐出一口气来,双眼闭着,像在梦中一样呼唤着:“毛头!……毛头!……”眼角上滚出大粒的泪珠。
几个妇女见如此倩景,再看一眼无望的大河,紧紧拉住自己的孩子,也跟着流出泪来。
河边不再有喧哗,只有水声。
那女人渐渐恢复了神志,却未能恢复气力,被人扶着,对着大河不住地哭,不住地呼唤她的孩子。那声音哀切、凄婉,催人泪下。
妇女们围着她,不住地说着宽慰她的话:“没事的,没事的。”“这么多人在摸呢,在找呢!”“毛头会好好的。”……
我和马水清都朗河上望着。人们已经没有多大力气了。—颗颗脑袋总是长时间地浮在水面上喘气。已是深秋,深水处的水温,已经凉得他们不能多次忍受了。
他们尽管还扎着猛子,但我以为,他们实际上都未扎到水底,而半途间就又返回了。撑来几只船,几个人趴在船边上,用长长的竹篙在深水处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那女人似乎意识到她的毛头永不能回了,一边哭,—边很无条理地诉说着毛头的种种可爱与她对毛头的种种不周之处。这种诉说,把在场的女人们都搞得很心酸。
—个光头的孩于挤进人群,问:“谁掉到河里去了?”
没有人理会他。
那孩子偏问:“谁掉到河里去了嘛?”见依然没有人理会,他也朝河上望。
—个中年男子忽然转过头来,盯着那孩子看,然后手—指,大声叫起来:“那不是毛头吗?”
所有的目光都转过来看那孩子,“毛头!就是毛头!”
那孩子觉得目光很奇怪,显得愣头愣脑的。
—个汉子抱起这个六七岁的孩子,向那个瘦小如耗子的女人跑去,“毛头他妈,毛头在这儿!”
那女人望着这孩子,目光呆滞。
“是毛头!是你的毛头!”妇女们说。
那女人慢慢站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浑身颤抖如寒风中的枯叶,接着就是—手扭住孩子的胳膊,扬起巴掌,发疯—样扇打孩子的屁股。那孩子大概从未受过如此疼痛的扇打,像被火烫着了似的跳着,“嗷嗷”乱叫,眼泪“哗哗”
下来了。那女人边打边问:“你去那儿了?说!你去那儿了?说!”
众人上来拉住了那女人。
孩子就哭泣着说:“我和大庆在那边林子里玩,他欺负我,我就跑到河边,把斗笠和鞋扔到了河里,吓唬他……”
那个跑回庄里向大人嚷嚷着“毛头掉下河了”的大庆,比毛头矮一点儿,此时正拖着鼻涕站在那儿乐。
“后来呢”大人问。
“我去奶奶家草垛底下藏起来了。不—会儿,就睡着了。”
那孩子说着说着,大哭起来,仿佛他真掉下河刚被人救活了似的。
那女人不打他了,却一把搂住他,用那张干燥的嘴在他脸上、胸口、胳膊上胡乱地亲,还把脑袋抵住他的胸口直摆动。孩子不太小了,对母亲当着这么多大人,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如此地表现亲热,有点不好意思,就本能地伸出手去拒绝她。
而她根本不管他是好意思还是不好意思,乱亲了—气之后,又将他抱在怀里。
孩子长得不矮了,而她又很矮小,抱起孩子之后,让人觉得不像母子俩。
她抱着孩子往家走。
孩子挣扎了一阵,终于无奈,就老老实实地趴在她肩上,一副乖乖的样子。
很多女人就随了那个不断哭着的女人,一路泪水地走回庄里去。
那女人甚至把后面一行湿漉漉的男人们都感动得无声无语。
—行队伍,静穆地流向庄里。
我和马水清走在最后。回到家之后,马水清就—直很沉默地坐在那把宽大笨重的红木椅子里。起初他照了一阵镜子,后来把镜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我觉得那沉默是不能被打破的,就坐到院门口去等爷爷。偶尔回头看一眼屋里,见马水清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里。黄昏时的余晖正从天窗照射到他的身上。
第三节
天很黑了,爷爷才回来。见了我们,他很高兴。昏暗的灯光里,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像老牛反刍似的蠕动着,一撮灰黑的胡子像—把枯了的秋草一撅—撅的。
我们问他去哪儿了,他说他刚才也在河边上的,并没有见到我们,见毛头找到了,就又直接去了庄后的柿子林里——柿子熟了,总有人偷摘柿子。
“三呆子呢?不是雇他看柿子林的吗?”马水清问。
“他不看了,说我们给他的柿子太少。”爷爷抹着总是流泪的眼睛。
“那就再给他一树柿子。”马水清说。
“就等你回来拿主意呢。”爷爷说。家中一切事情,不分巨细,处理起来,爷爷总要得到马水清的意见。
“三呆子这杂种!就再给他—树柿子!”马水清强调了一遍。
爷爷进了厨房,开始为我们弄晚饭。马水清还是坐在椅子里。我帮爷爷烧火。
借着油灯的灯光和灶膛里跑出的火光,我感觉到,爷爷又苍老了许多。他的眼睫毛已烂倒或烂掉了,失去弹性的眼皮,疲软地盖住了眼睛,衰老带来的不可挽回的收缩,使我觉得他的脑袋与身子,又比我上次见到时缩小了许多。他张着嘴,不住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让人难受的呼噜声。他本应坐在墙根下晒晒太阳,或无所事事地坐在柳荫下回忆回忆那即将泯灭的陈年古事了,然而,这个家却不允许他停顿下来。他必须像—只掘洞觅食的老鼠一样,不分白天黑夜的忙碌。
吃完晚饭,我和马水清到西房里去玩扑克牌,爷爷开始伺候东房里的奶奶。
他进进出出的。我不看也知道,他是在奶奶饭后打水给她清洗。听人说,奶奶极爱干净。这种清洗是缓慢的,烦琐的。爷爷总要来回七八趟地换水。这种太讲究的清洗,使得—间终年睡着一个垂死者的黑房间居然没有散发出丝毫难闻的气息,反倒淡淡地飘出一个净洁的人体才可能散发出的好闻的气味。爷爷几十年时间里无言无语地端着水盆,把他的生命—点一点地用在了奶奶的清洁上。
东房里的事情做完之后,我听到了爷爷走出院门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他还要去那儿?”
马水清说:“别管他。”
我打牌时,总是在倾听爷爷归来的脚步声,然而直到我觉得困了想要上床睡觉了,也未见爷爷回来。
马水清今天玩牌玩得不入神,终于说:“不玩儿了。”就拿了手电,要出门。
“去找爷爷?”
他不吭声地往外走。
我跟着他。
穿过—片庄稼地,便是马水清母亲的坟。坟在马水清家的地里。人家的地里都种了庄稼,马水清家的地里却种了一片柿子。
这些柿子,有爷爷栽下的,有马水清栽下的。现如今已是—片可爱的柿子林。
林子里摇曳着一盏马灯。
我们走进林子里,看见马灯挂在树丫上,爷爷疲惫地坐在柿子树下。
“爷爷,你怎么坐在这儿?”我问。
“三呆子不看柿子林了,有人偷柿子。”爷爷扶着树匣慢地站起来。
“就让他们偷吧。”我说。
“全偷了也不要紧,反正也是让大伙儿吃的。可他们偷的时候太慌张,净糟踏树。看看那边那棵,那么粗一根枝被拽劈了……”
“回去吧。”我说。
爷爷不动。
“回去吧回去吧!”马水清有点不耐烦。
“让他们偷吧。”爷爷说着,把马灯摘下来,“走吧,回家吧……”
“你先走。”马水清说。
爷爷犹豫着。
“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吧!”马水清对爷爷总是很不客气地说话。
“你们早点回来。”爷爷说完,拎着小马灯,走上了庄稼地里的田埂。
马水清用手电往枝头照了照,只见光柱里尽是一个—个的大柿子。
“今年柿子真大。”马水清说。
空气里,散发着甜丝丝的柿子味。
马水清带着我,在柿子林里走了—遍后,没有显出回家的意思。我知道马水清留恋这片柿子林。每次回吴庄,他总要到柿子林里来坐一坐。几年之后,春季的一天,几个小孩放火烧头年留下的枯草而使这片柿子林化为灰烬时,马水清仿佛被烧掉了全部的依托和思念,竟然坐在焦土上整整一夜,并且从此很少再回吴庄。
我陪着他在柿子林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变得很凉了,他才说:“回家睡觉吧!”
那时,正有一牙月亮挂到柿子林上。
回到家时,爷爷早已将洗脚水为我们准备好了。他坐在椅子上咳嗽着,在等着我们。我知道,在我未出现之前,他早就是这样每天晚上给马水清打好洗脚水,然后等马水清洗完脚再把盆端到院门外倒掉的。我对爷爷承担了—个老奴的形象时感悲哀,同时对马水清很不高兴。然而在马水清看来,这—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非但没有半点对爷爷的感激之隋,相反,总是对爷爷很不好。他只是看着爷爷不停地在家中为他干活。我发现,爷爷还生怕惹他不高兴,因此,尽可能小心翼翼的。然而他毕竟老了,脑力不够用了,手脚也不听使唤了,是很难让马水清满意了。他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看着马水清的冷脸和听着马水清的呵斥。若是我来吴庄,马水清就会收敛一些。
爷爷知道,有我在,是绝不会让他去倒洗脚水的,就进东房去休息了。
我们睡下后,马水清总也睡不着。而这时的东房里,总传来爷爷的咳嗽声。
我能感觉到,爷爷怕马水清对他的咳嗽声不快,是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咳嗽出来或尽量压抑咳嗽声的。马水清终于爆发了:“咳!咳!就知道咳!”
我说:“爷爷忙坏了。你不能这样不讲理。”
他将背对着我睡了一阵,竟然穿起衣服不睡了,下了床往外走。
我躺了—会儿,也穿上衣服,跟了出去。
他站在院门口望那条大河。
我说:“你大概是想丁玫了。”
他要揪我的腮帮子,我躲闪了。就听他说:“我们往北庄去吧。”
“发什么神经,都几点了?”
“你不去,我去。”他说着,就真的走了。
我只好又跟着他。
吴庄实际上分两个庄子,一为南庄,一为北庄。南庄小,北庄大,中间隔了差不多一里地。这里的人叫北庄又叫“大庄子”,商店、学校等都在北庄。
此时,月亮已经升高,安静地照着村庄与田野。
“这么晚了,你去找谁?”
“不找谁。”
“不找谁去干什么?”
“随便走走。”
马水清没有随便在大庄子走,而是一直走到了东头的小学校。
小学校在—个大院子里,早已关了大门。夜深人静,大院深处却传来—缕微带幽怨的箫声。这箫声在秋天的夜晚显得很是纯净,仿佛由这世界上别无声响,也就只有这一缕箫声了。
大门口有十多级台阶。我们走上去,往大门里看了看,见一片黑暗中,只有一间挂了窗帘的屋子亮着灯。马水清又看了看,就在台阶上坐下来。
一只受了惊动的乌鸦,从离台阶不远处的—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