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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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孩子在哭。”一对男女从我身边走过,女的对男的说。
我这才想起周围有那么多人。我把嘴里的眼泪吞进肚里,把脸上的眼泪擦干,把身子收缩成一团,完全面对着大江。这时,我希望能看到江上有所谓的江猪出现。
在我的头顶上,也有人在议论江猪。一个人说:“你看远处,在江上—拱一拱的,不是江猪吗?”我便往远处看,心里陡生一个惊奇:真是江猪!我盯着它看——看久了,觉得它不过是—个浪头。在我头顶上,也有一个人说:“狗屁江猪,是个浪头!”于是,我心里很失望。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江上的风也大了起来,在船舷旁“呼呼”地响。几只精瘦的海鸥在船艄后的浪花上—掠一掠地飞,像江上灰色的幽灵。江轮四周,越来越苍茫了。
我觉得身上凉丝丝的,心不禁又酸起来。
许多人开始吃饭,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我感到肚子很饿,便伸手到怀中掏钱。
我的口袋里只有两块钱。父亲共给我十块钱,还有八块钱在邵其平身上——我怕将钱丢了,就像其他同学一样,把大部分钱交给了他,由他代为保存。我把那两块钱掏出来看了看,又放进口袋里。我只有这两块钱了,是不能花掉的。
我咽了咽唾沫,用双膝顶住了肚皮。
我背着铺盖卷,又像个流浪者,在江轮上到处溜达。当我再重新回到大烟囱下时,天已黑了。
江轮在黑暗中航行,更给人一种无边、无伴、无家可归的感觉。黑夜很奇特。
人在天一黑时,就有了归家的欲望,就企盼有熟识的人相伴于身旁,它比白天更容易使人觉得凄凉。这种感觉,我曾有过,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我在心中—遍一遍地希望着邵其平他们的出现。
我坐在铺盖卷上,掏出那只瓷鸟吹起来——这纯粹是出于—种侥幸心理。然而做梦也没有想到奇迹竟然出现了:在船艄方向,有鸟鸣声呼应着!虽然离得很远,但我听得清清楚楚。我立即跳起身来,连铺盖卷都忘了,一边使劲吹着瓷鸟,—边疯了一般往船艄跑。
鸟鸣声越来越近。我感觉到对方也正朝我跑过来。
“肯定是我们的人!”当这—判断在我脑海中生成时,我几乎兴奋得想一头撞在舱板上或跪在甲板上。
—盏明亮的灯照着通道。
我看见—个女孩朝我跑来。
“陶卉!”我停住脚步大声叫了起来。
同时,我听到她的叫声:“林冰!”
我们走近了,两人都低下头哭了。
我哭了一阵,不好意思起来,转过身去用衣袖擦去泪水,问:“就你一个人?”
陶卉把两手交叉着放在身前,朝我点点头。
“你是怎么上来的?”
“我被挤到了一群大学生的队伍里,是他们把我夹在中间,把我带到船上的。”
“我上船后一直找我们的人,怎么一直没有遇到你呢?”
“我也一直在找。我去过大烟囱下面好几次……”
这么大的船,你走左边我走右边,你到船艄我到船头,你到下层我到上层,互相碰不着,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就在大烟囱下死等就好了。我们不由得都后悔起来。
我们—起走到了大烟囱下。也许还能等到一个我们的人。
我们在相距四五步远的地方分别坐下来。两人无话可说,且又不敢互相正视,只沉默着把头低着或偏向—边。
夜深了,甲板上的人——离去,钻到船舱里边去了——那儿暖和一些。只有少数几个人还伏在栏杆上,将江上夜色静静地领略着。
远远地,可见几点渔火。
我终于对陶卉说:“你冷吗?”
“不冷。”
但我看到的却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双手抱在胸前,—副寒冷的样子。我不觉怜悯起她来,“甲板上风太大,走,到船舱里去!”我的话里,居然有一点命令的成分,这使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更使我吃惊的是,陶卉居然顺从地站起身来,提着铺盖卷往船舱走去。
“把铺盖卷给我。”我走上前去,一把将她的铺盖卷拿过来。
她没有反对,在我前面很温顺地走着。我则一人背了两个铺盖卷走在后头。
船舱里已无—块空地,我们只好在两个船舱之间的过道上放下铺盖卷。
我把我的一块塑料布从铺盖卷里拽出来铺在地上,然后对她说:“你把铺盖卷放开,睡觉吧。”
她坐在铺盖卷上摇摇头,“我不困。”
我也在铺盖卷上坐下。
过道上就我们两个人。
十分寂寞。我们终于开始大胆地说话。首先说话的是她,“你的作文写的真好!”
“不好。”
“好,你的作文总是被传阅。邵老师说:我们班作文写得最好的是林冰。”
我们的话时断时续。每次开头,似乎都是在犹豫了半天之后才终于进行的。
几乎没有一个人再走动了。夜已很深了。
“你睡吧。”我说。
“你呢?”她把铺盖卷放开后问我。
“你先睡吧。”
她实在困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很高兴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我无声地哭了起来。
有风从过道口吹来,正吹着她的头。我拿起铺盖卷,坐到了过道口上,给她挡着江风。不一会儿,我就被风吹得有点发抖。
但,我依然坐在那儿,不让风吹到她头上。她睡得安静极了,仿佛睡在温暖的家中。
第四节
第二天上午,江轮停靠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之后,我和陶卉便把找到队伍的希望寄托在了乘客的出口处。我们老早就挤到了舱口,舱口的铁栅栏一拉开,我们便抢先下了轮船。我们牢牢地守在出口处。船上的人仿佛憋坏了似的,拼命地往外挤,不时地把我们挤到—边去。陶卉不好意思吹她的瓷鸟,偶尔吹—下,声音也很小,含了几分羞涩。我却—个劲儿地吹着,活像—只三月春光中求爱不止、不屈不挠的雄鸟。我并不用眼睛去寻找我们的人,因为我知道要在这样混乱不堪的人流里去发现熟人,是愚蠢的。
这种时候,借助声音去呼唤,自然是最佳的办法。
人流渐渐稀疏下来,到了后来,像是—大瓶水倒空了,现在瓶口依然朝下,不时地往下滴出几滴剩水那样,走过—两个动作缓慢的或极沉得住气的乘客。
终于再无一个人。
我和陶卉望着那艘人尽舱空而在水上显然升高了的白色江轮,不禁陷入绝望。
我们开始转过身来,惶悚地面对着上海。傻站了—会儿,我们沿着江边的路一前一后地往北走去。陶卉不时回过头来望望我——她生怕丢失了我。她的眼神使我觉得,如果她是我的—个小妹,如果没有害臊的阻碍,她便会紧紧抓住我的一只手,与我寸步不离。
外滩的高楼使我们感到愕然。我们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楼。
当我们仰望它时,我们感到震晾,同时也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细弱。行走中,陶卉竟然往回退了几步,仿佛目瞄的高楼使她感到了一阵恐慌。当她发觉已退至我胸前时,才继续向前走去。
走累了,我们便在江边坐下。当时,我们的目光一定很呆滞。人来人往,不时地有人转过脸来看我们——我们两个肯定将“乡下小子”和“村姑”的原形败露出来了。我有着一种深刻的异乡感。这种感觉一直保留着。今天,每当我看到北京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个或两个呆头呆脑的乡下人时,我便会立即想到当年我和陶卉坐在外滩路边的情形。
坐了一阵,我们又继续走。我不知道我们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我很羞愧——一个男孩在一个女孩孩面前丢人,莫过于没有主意。谁都见过这样的情形:当一群男孩与—群女孩在—起时,男孩们总要竭尽全力(常常呼吸急促)显示自己是—个有主意的男孩,而那些没有主意的男孩就会感到压抑,并升起—股挡不住的妒意,然后便做出一些很令别人尴尬也很令自己尴尬的捣乱行为。我想让自己有一点主意,然而脑袋像—只装满泥巴的瓦罐,就是想不出一点主意。于是,我们就在外滩一带很木讷地徘徊着。我们常常被人撞到一边,只好靠边走。
钟楼上的大钟将指针指到了下午一点。
我们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陶卉掏出她仅有的三块钱,递给我,“交给你吧……”
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这意味着我将承担起一切责任。我接过她的钱,然后将它与我的两块钱合在一起。我们一共有五块钱。我让她守着铺盖卷,然后走向江边的—个售货亭。我用—块钱买了两个面包和两瓶汽水,先解决了我们的饥渴。吃完了,我们就歇在江边。陶卉坐在铺盖卷上,我则爬坐到栏杆上,样子很像—只被塞足了鱼虾而歇在架上的鱼鹰。
我看了—会儿江上景色,便开始观察自己。我发现我的两只胶鞋的头已被踢破,露出脏兮兮的大脚趾来。我的衣服上,一只口袋被撕开了,一只裤脚也已扯开,当腿弓抬高时,很可笑地露出白生生的腿来。我很快还发现,我的裤裆也裂开了—道四五寸长的口子。我立即夹紧了双腿,并满脸发热。我没有—件像样的衣服。少年时,我无时无刻不被一种寒碜的感觉追逐并折磨着。
如今,我看到人家铁丝上的尿布在风中飘扬,竟然会联想到我当年总飘动着布条条的衣服。都读高中了,冬天时,我的棉裤后面还绽出棉絮来。压板了的棉絮很像猪的板油,有人看见我的棉裤时便说:“林冰,板油多少钱—斤?”因住校,不能总回家请母亲缝补,就自己补,白线,大针脚,像胃切除后缝合的针线在肚皮上留下的痕迹一样难看。遇到女生时,我便靠墙或靠树站住,以挡住屁股,等她们走远,我再离开。大概正是因为这一情结,如今我对衣着是那么地在意。
陶卉仰起头来时,看到了我的鞋和裤脚,说:“你的鞋破了,裤脚也开了。”
我小心翼翼地跳到地上(我怕陶卉看到我的裤裆),说:“我们走吧,去把串联接待站。”
我们俩一下子振作起精神来。
我带着陶卉胡走—会儿,居然真的找到了—个串联接待站。
但人家不肯接待我们,理由是我们没有介绍信(介绍信在召琪平身上)。在往外走时,我看见陶卉的嘴唇有点发颤,她也感觉到自己马上要哭出来了,便用牙齿一下咬住了嘴唇。重新走到大街上时,蝗槐涞孟窀龊⒆铀频乃担骸拔也蛔撸∥?
要回家……“
说着,眼睛里就汪了薄薄的泪水。
“总会有人肯接待我们的。明天我们再想办法回家。”我说。
她又跟着我,继续去找别的接待站。
天黑时,终于有—个接待站(—个中学)禁不住我们一副可怜相的诉说而答应接待我们,但同时强调:只接待我们一晚,明天白天就请我们离开。
这天晚上,直等陶卉从女生宿舍中出来告诉我她已经把铺盖卷打开了,一切都很好之后,我才回到接待站为我安排的男生宿舍里。这一夜,我混杂在一群陌生人当中糊里糊涂地睡了—觉。
第二天吃了早饭,我和陶卉又开始流浪,并寻找新的肯接待我们的接待站。临近中午时,我们在连连失败之后,在—个接待站的大院门外瘫坐下来。这个接待站极大,串联队伍进进出出,像《列宁在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