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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红瓦-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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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十—个人头时,已气力不支,手腕乏力,动作变形,一刀下去时,未砍到脖子上,而是砍在了肩膀上。当时,云彩正遮住月亮,也看不清砍杀的情况,见那人扑倒了,他也就收了刀。
  清晨时,被杀者的家属来收尸,第十—个挨砍的居然还有一口气。家里人没吭声,只是大哭,将他弄回去,然后转移到几十里外的—个亲戚家中,请来医生包扎、上药,居然活下来了。但不久就走漏了风声。那人又被捉住了。霍长仁没等到天黑,大白天,就在油麻地镇上的桥头,将那只侥幸存下的脑袋—下就砍了下来。人们看到,那只脑袋南瓜一样滚到了河里。
  霍长仁本可以当大官,但没有当——他得了心脏病(还有其他病)。他拿了这地方最高的工资(十五级,比镇长杜长明还高两级),在家养病。他除了享受这地方上的干部能享受的一切,还享受县民政部的一系列特殊待遇。虽然不当官,但说出去的话,一句是一句,句句都很有威力。每年春节,大年初一的早上,杜长明都要领一群镇干部去向他拜年。
  我问父亲:“他去小铜匠家干吗?”
  母亲用筷子打我的脑勺,“不准瞎问!”
  我反而似乎知道了什么。那天,眼前总是出现傅绍全妈妈的形象:四十多岁,很瘦弱,脸色有点苍白,头发很黑,眼睛很大,眼角有细细的皱纹,见人总是往后捋一下头发,朝人微笑,说话时,可见一颗小小的金牙,总是—副温柔的样子。她常在阁楼上待着,只是在烧饭或洗衣服的时候才下楼来。有时,她把她最小的十一岁的女儿小莲子拉到门口,在日光下给她梳头。梳头之前,她总要在小莲子的头上捉一会儿虱子,那一双手也很苍白。
  好几次,我被地留在了她家中与傅绍全他们兄妹四个一桌子吃饭。
  这天,我和傅绍全在外面玩了好几个小时的鸽子。我们把鸽子赶起来,让它们飞上天,不让它们落下来。他们在镇子的上空盘旋着。当鸽群引起了镇委会大礼堂上秦启昌养的那群鸽子时,这次的放飞达到了高潮。两个鸽群在空中互相盘旋,互相交叉,—会儿同向,—会儿逆向,—会儿止,—会儿下,在空中做出许多花样。
  后来,它们终于飞倦了,秦启昌的那群鸽子先落了下去,紧接着,傅绍全的这一群也一只一只地相继落下。
  我们很尽兴地回到了铜匠铺。
  “快点干活,过一会儿,北堡的—个人要来取锁。”傅绍全一回到家,就坐到凳子上。
  就在这时,我极敏感地听到了阁楼的吱呀声。我抬头去望阁楼,见阁楼又在打颤。
  有一阵,傅绍全—直低着头,在抽屉里找什么东西。但我觉得,他并没有什么东西好找,只是不想抬起头来。
  吱呀声越来越响。
  傅绍全抓起那把大锉去锉钥匙。一块厚厚的铜片,在大锉下不住地往下倾泻着铜屑。他把声音弄得很响,弄得再也分辨不出阁楼的吱呀声,那块铜片越锉越薄,越锉越细。但我没有去提醒他说:“不能再锉了,已经锉过了。”又薄又细的铜片忽然断了,大锉滑到他的手指上,锉去—层皮,血流了出来,并沾了许多铜屑。他又把一块更大的铜片放在大锉下锉起来。
  我想,过不一会儿,霍长仁就会走下阁楼来,便对傅绍全说:“我们去找秦干事吧,他说要给我一对能放飞的鸽子呢。”
  他放下锉,说:“好吧。”
  我们朝镇委员会走。一路上,傅绍全靠着墙根走。我对他说话,他嗯嗯的,一
  副心不在焉、思绪旁顾的样子……
  第四节
  傅绍全玩鸽子玩得有点不顾—切起来,仿佛存心要荒废自己的手艺。他—门心思地希望自己能有—个庞大的鸽群,这个鸽群飞过天空时能遮天蔽日。他要扩大他的鸽舍。—段时间里,他发疯地积累木板、方子与木条。他想做—个犹如小屋大小的鸽舍。
  那天晚上,他让我帮他放风,他翻过镇农具厂的院墙,从那里面偷出许多上等的木料,然后悄悄运回家中,藏到了他家的后院里。他甚至趁没有人时把大桥上的板子扳下几块,使大桥如同缺了牙的老人那样。我很愿意帮忙,也很投人。因为我把他的“事业”看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可以像他—样欣赏他的鸽群,并且经常可以得到他赠送的鸽子,去扩大我自己的鸽群。他的鸽群发达了,我的也会跟着发达的。
  做大鸽舍,花费了我们几乎一周的时间。单画图纸就是一天。这个鸽舍有五十个巢穴,都在一间木屋里。木屋有门,那是人用的,可以随时进去捉鸽子,看鸽子下了几枚卵,看刚孵出的雏鸽,清扫鸽粪。门上装了一对很好看的铜把手。那是—户人家向傅绍全定做的,本是用于大立柜的。上面有一扇小窗,那是留给鸽子们进出用的,还用合页上了—块板,放下时,可供鸽子在进木屋时先有个落脚之处。很像—首曲子的前奏。有一根绳子穿过几点羊眼。晚上只需在家中拉—下绳子,这板子便会升上去,正好关住窗,还可以上锁,以防盗鸽。
  做这个鸽舍时,傅绍全不知疲倦,兴致勃勃。他拿把锯子,耳根旁搁一支打线的笔,很好的—个木匠的样子。那几天,我能看到的不再是金属屑,而是黄灿灿的木屑。鸽舍做成后,我们欣赏了又欣赏。傅绍全点了支烟看,那神情与—位画家看他的一大幅刚完成的油画并无两样。随了他,那几天,我也转移到了对另—种手艺——木匠手艺的爱好之中。
  我与傅绍全—起常去秦启昌那儿。秦启昌是外来干部,家在县城边上。在养鸽方面,秦启昌的知识多得使我们都感到羞隗。
  在未认识秦启昌之前,我们玩鸽子可以说是瞎玩。我们甚至还不知道天下的鸽子可分为“观赏”与“放飞”两大类。我们玩的鸽子,都是—些并无太高欣赏价值的欣赏鸽,是—些土种鸽子。这种鸽子身体小,脑袋小,鼻孔小,叫声不壮。我们头一回在秦启昌那儿见到了“放飞鸽”,即那种叫做“信鸽”的鸽子。当时,其心情犹如择马者在见过无数匹平庸的马之后,忽地见到了英俊的千里马。那鸽子神气非凡,大个头,脑袋微长,头顶往嘴根处去时,形成一条很漂亮的弧线,嘴长,鼻孔甚大,如同两叶花瓣。叫声尤为动人,声壮,浑厚,如从大瓮中流出来的—般。
  是一对,雄的一只为瓦灰,雌的一只为雨点,脚上有镯,羽毛很密,风吹不透雨停不住似的。秦启昌告诉我们,雄的那一只,曾飞过五百公里,只三个小时便归巢了。
  当问起我们的鸽子能否放飞时,秦启昌—笑:“飞出去三里地,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我有点为我们的鸽子感到害羞,想找回来—点,说:“如果你的这对鸽子是白颜色的就好了。”秦启昌说:“又外行了!这类鸽子,多为灰色和雨点,也有绛色的,白色的很少。白色的在天上飞显眼,容易遭鹰打,识路性能也差。”我们都无话可说。现在,我们不是常在铜匠铺里了,而是常在秦启昌这里。他也是个大闲人(民兵工作一般在冬季闲时进行),很乐意我们与他泡在一起。傅绍全常被他母亲派来的小莲子找回家,说有人在等活儿。
  我托秦启昌从城里买了一对鸽子。他倒也说实话:“这不是纯种信鸽,是信鸽与草鸽子杂交的,叫‘半吊子’。你的钱根本买不到一对真正的信鸽。”
  傅绍全做了铜匠活,收了钱,不再如数交给母亲,扣留了许多,凑足了—笔钱,托秦启昌从城里买回一对真正的信鸽。
  但我们还是什么鸽子都玩。玩鸽子的人在某一个阶段,贪的是量多。傅绍全通过各种渠道,使自己的鸽群在很短的时间内壮大起来了。五颜六色的鸽子在天上飞,遇到好阳光,在人头上一过,地上就如同遮在了树荫下,斑斑点点的。落下时,鸽翅带风,“呼啦啦”地响,像满地干燥的梧桐叶遭了风吹。每当庞大的鸽群如云彩一般飘游在天上,傅绍全总是久久仰望,似乎连灵魂都得到了满足。
  这也是—种力量,—种美。秦启昌也情不自禁地常常去仰望傅绍全的鸽群,还几次光顾傅绍全的鸽舍。
  傅绍全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下了鸽子。拴住他全部心思的便是一个念头:“扩大,再扩大我的鸽群!”
  傅绍全的贪心似乎永不能满足。他有—把弹弓。这样漂亮的弹弓我以后再也没见到过。它是他利用他的手艺、他铺子里的材料精心做成的。弓架是用一种具有柔性却不易变形的钢条烧红后弯曲而成,把手缠了铜丝。他将铁条截成两厘米长短的小铁块做成弹子。如果将弹弓的皮筋拉足了,弹子穿进空气,就听见呜的—声响,仿佛枪子儿一般。他就拿了这把弹弓,走出油麻地镇,到外面的田野上或打谷场上去射击他认为好看的别人家的鸽子。
  他能百发百中。但他都不打鸽子的要害部分,只是将它们打伤,使它们不能起飞。在他家的鸽群里,总有一两只尚未完全养好伤或是永远也不可能与正常鸽子—样飞翔的伤残鸽。
  庞大的鸽群还引来了过路的别人家养的、孤独的或零散的鸽子。
  最后,这群鸽子多得连傅绍全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了。
  他完全不把手艺放在心上了。炉子总是熄灭着,原先挂满铜铲、铜勺的架子,在卖完最后—把铜勺后只剩下—个空架,仿佛一树的鸟在遭到一阵险击之后,都逃之天天,只留下空树—株。
  人家送来的活儿,他总不能按时交,一再延宕。他用谎话搪塞索活儿的人家。
  人家说:“小傅大爷,你到底什么时候把我的喷雾器修好?你说定个时间吧!”他说:“明天上午十点。”第二天人家来了,却不见他人影,左等右等把他等回来了,他却说:“你下午再来吧。”我亲眼目睹一位顾客向他索取—把铜喷壶,竟登门十多次,最后人家没办法,索性坐在他家门槛上等。他却仍然去用薄铜片做他的鸽哨,并不去焊接那口漏水的铜喷壶。天将晚,他赌咒发誓说:“明天上午九点你来取,不给你修好,我是王八蛋!”把人家哄走了。第二天,人家依然未能取到。人家摇摇头说:“我认识你傅大爷了,这铜喷壶就让它漏着吧!”说完拿了漏铜喷壶回家了。还有的干脆说:“我这腿也跑细了,不跑了,东西也不要了。”也有不想修理,想将东西取回去却永远也取不回去而走了的——东西早不知被他弄到哪儿去了。我知道,出现这种情况,多半是因为他拿了张三的东西垫给了李四而造成的。比如李某来取锁,几次取不着,又来了一次,正见有一把修好了的锁,说:“我那锁虽比这把好,我也不要了。”便拿了这把锁走了。这把锁的真正主人张某来要锁,他只好又把给王某修好的锁给了张某。得过且过,挨过—天算—天。
  鸽群落下吃了人家刚种下的种子,被引走鸽子的人家找来了,或他打落人家鸽子被发觉了,或邻居家院子里的衣服落了鸽粪,或房顶被鸽子搞坏了……这—切,又时常要纠缠他,使他花去很多精力。
  对面的卓四,—边往油布上刮剃须刀一边说:“这傅家的铜匠铺要败在傅绍全手里!”
  傅绍全的母亲就常常向人家道歉,并许多次咒骂傅绍全。傅绍全对母亲的斥责只是拧着脖子,紧闭双唇,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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