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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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那哥哥被放了。这小伙子也算是个人物,出了镇委会大院,不往家走,却往傅绍全家跑。到了傅绍全家门前,他跳上街旁一个肉案子,大声喊:“傅绍全,你出来!”
傅绍全—想自己是个男子汉,已受到好大的侮辱了,便走出门来。
街上又拥来许多人,指望着这场戏再续出—个波澜。
那哥哥指着傅绍全说:“你狗日的听着,我们可不是陷你!
你狗日的算什么东西?你狗日的,裤裆里白有个东西!还好意思在他妈人前活着!是我,往牛脚坑里撒泡尿,淹死自己拉倒!
他扒开衣服,露出胸膛来,大声叫:“老子谁也不怕!现在不是从前!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是新社会,谁还有种再砍人头!……”
傅绍全的母亲一直没有走下阁楼。
傅绍全抓了一把菜刀出去,被人拦住了。
那哥哥不怕菜刀,“嘻嘻,你小子不会砍人头!学学吧,送方便的!人头这么砍!”那哥哥身体极好,且又高高地立于肉案上,仿佛站在舞台上亮相的演员,扭过身子,潇洒地做了—挥劈大刀的造型,还在嘴里发出一声令人恐怖的声音:“嚓!”
那哥哥的父母追来了,将那哥哥从肉案上拉下来;做父亲的扬起巴掌,抽了他一记耳光。大顾庄的人就拼命将那哥哥往回扯。那哥哥还是大声叫着:“傅绍全,狗日的,我们不是怕你……”叫了—条街。
天黑了下来。
街像坟墓一样安静。
傅绍全家也像坟墓—样安静。
我看见傅绍全站在黑暗里,像一具没了生命的躯壳,在冰凉的晚风中晃动着。
第八节
傅绍全消失了几日,那天傍晚才回到油麻地镇。回来以后,就有—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转,使他躺在床上不能人睡,睁着大眼望着房顶。那天晚上,他把弹弓揣在腰里,在—堆铁弹子里挑了几颗大的带棱角的放在裤兜里,出了油麻地镇。他显得很镇静,像—个准备—去不复还的壮士。他走过几条庄稼地里的田埂,在霍长仁经常走动的路边树林里埋伏下来。他选择了—棵大树。这棵大树既可以藏他的身体,又可使他的左臂有所依靠,使弹弓在拉足皮筋之后还能稳稳地握在手中。“我要把铁块儿射进他的脑袋!”他没有丝毫慌张,还倚着大树,很舒服很悠闲地撒了一泡尿。有月光。他把东西塞回裤子后,在月光下一次又一次地举起了弹弓。弓架在月光下打着闪。他拉了拉新换上的四股—环四股一环的皮筋,月光下便有了—个长长的锐角三角形。他将这个三角形保持了很长时间,直到相信自己完全能稳住弹弓为止。
—个多小时以后,路的那头出现—个人影——霍长仁从镇上打牌回家来了。
这路笔直地延伸在夜空下,霍长仁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高大。他总是迈着这种稳健的步伐,几乎任何时候都是—样的节奏。这脚步沉重有力,踏着这寂静的夜晚之路,更显得沉重有力。
“我不怕他!”傅绍全的腿忽然觉得无力,并且微微颤抖起来。
霍长仁越走越近。他身后是—片旷野,那深邃浩大的天空就像一道大幕,在他背后低垂下去,衬托起—个黑色的令人胆寒的形象。
傅绍全的弹弓一直举在空中,这时,他的胳膊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赶紧将胳膊紧紧靠在树上。顿时,这个壮士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特别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霍长仁—步一步地压过来,—直压到傅绍全的眼前。傅绍全的双手竟然很没出息地像两个丑八怪似的颤抖着,仿佛那手本属于别人,是他傅绍全窃来的。他想找回自己的英雄气概,便咬自已的嘴唇,往身体内注气。可这时眼前不知怎么的,净出现大刀、人头与霍长仁的那张脸。终于,他将铁子射了出去,但偏斜得历害,并且无力,像个三岁的小孩要向他的父亲显示自己的力量抓了块土疙瘩往远处砸,结果只砸出—个幼稚而可笑的距离——那铁子丢在了路边的水塘中,弄出了—个丁冬声。
霍长仁站住了。
傅绍全这会儿心都抖了起来。
霍长仁却解了裤子撒尿。
很长—段时间里,霍长仁的后脑勺就正对着傅绍全。可朋绍全再也没有拿得起弹弓来。霍长仁的尿已尿不成股了,稀里啤啦的,像水田里漫出的水,在傅绍全耳边响。这尿流泻得极慢,仿佛是在嘲弄傅绍全似的。傅绍全不知是腿软了,还是脚下滑,竟然跌了一跤,随即就是霍长仁的声音在黑暗里大声响起来:“谁在那儿?!”
傅绍全趴在地上不吭声。
“谁在那儿?!啊?!”霍长仁的“啊?!”极有威力。那天,油麻地镇的人向大顾庄的人报以拳脚,就是那一声“啊?!”所产生的效果。
傅绍全爬起来就往林子深处逃,吓得将弹弓都扔在了大树下。
霍长仁并未追赶。
逃出林子,傅绍全简直想请人用弹弓对着他自己脑袋射上—颗弹子。他狠狠地掐自己大腿上的肉,并扇了自己一记耳光,直扇得眼冒金星。回到家中之后,他—脚踢翻了一只水壶,然后把自己抛到床上。
月光穿过西窗,照着墙上,老铜匠(死时实际上才五十多岁)的一小幅遗像便朦胧地呈现于傅绍全的面前。傅绍全无声地哭起来,一直哭到自己睡着。
第二天,傅绍全找到老铜匠相片的底片,去照相馆放了一幅如那时一般办公室里挂着的毛泽东像那么大的相片,又用整整一天工夫,精心做了—个带铜边的金属框,把老铜匠的相片高高地挂在通向阁楼的楼梯上方。
老铜匠,狭长脸,细眼睛,薄嘴唇,也有一颗金牙,很和善,也很无能地微笑
着……
第九节
这年冬天,傅绍全的母亲一下病倒了,并且直到她去世之前,再也没能够走下那个阁楼来。
母亲病倒之后,傅绍全表现得很冷淡,丝毫没有打算去阁楼上看看母亲的意思。
他母亲大概病得很重,但却从未听到她发出过呻吟声,小阁楼仿佛空无—人。
傅绍广、玲子和小莲子倒是常常相伴于他们母亲的身旁。
我说:“傅绍全,你应该去阁楼上看看你妈。”
他不吭声。
“你应该去阁楼上看看你妈!”
他“嗯”了—声,但并没有去。
起先几天,我看到玲子端上去—碗鸡汤或—碗鱼汤,倒能见到吃去了半碗,但这两天,却是原封不动地又被玲子端下阁楼来。我看到玲子的眼角挂着泪珠。她抽着鼻子说:“妈不能吃了……”
傅绍全的双肩哆嗦了下,仿佛打了—个寒噤。他把冻得红肿的双手插到裤兜里,站在那儿困惑了—会儿,走出家门。他去了隔壁邻居家,对那位与他母亲来往密切的大妈说:“她怕是不行了。”大妈问:“她是谁?”“我……我妈。”他带着哭腔说。
那位大妈就过来上了阁楼。过了个把小时,那位大妈走下来了,对傅绍全说:‘绍全呀,给你妈准备后事吧……“
傅绍全一边让傅绍广去舅舅家通告母亲娘家人,一边借了钱,然后与那位大妈商量着,买那些送—人远去时该买的—切东西。他没有慌张,也没有悲哀,神情木然。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把一个长子的形象很鲜明地勾勒出来。
这天,小莲子从阁楼上下来说:“哥,妈叫你去一下……”
傅绍全低着头半天不吭声。
小莲子只好又回阁楼上。
“傅绍全!”我很生气地说,“你不能不上阁楼去看你妈!”
他点点头说:“我过—会儿去,过一会儿去……”
然而,他依然没有上阁楼。
两天后,傅绍全的母亲去世了。记得她死时,离农历大年三十只差三天,油麻地镇上来来往往地走动着购买年货的人,已有一些耐不住性子的小孩偷了鞭炮早早地放了起来,那天的天气一点不像是冬天,太阳暖烘烘的。
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下葬自然要抢在农历三十之前。二十九,是傅绍全的母亲下葬的日子。那天的天气依然暖烘烘的。
傅绍全的母亲被人从阁楼上抬下来时,我见过。她已瘦得几乎没有了,薄薄的盖在被子底下。但脸色却没有我想像的那样苍白或蜡黄。
下葬时,跟了许多人去围观。
在众亲人围着墓穴跪成几排时,傅绍全却没有跪下。他舅舅在他脸上猛地扇了一记耳光。傅绍全—阵发晕,身体往后跌去,直到跌在地上。他用手抹了—把泪,却又站了起来。
无数双目光不再去看墓穴与棺材,而投过来看傅绍全。
傅绍全像在流水中找了扎实了一根桩。
霍长仁突然出现在傅绍全背后。他穿着皮鞋,对着傅绍全的腰眼,猛地一脚,“畜生!”傅绍全应声跌跪在地上。他掉头看了一眼身后叉腿站着的霍长仁,把头埋在双膝间,过了—会儿,竟然号啕大哭起来。
第十节
母亲下葬后,傅绍广、玲子和小莲子皆被舅舅家接去过年了,傅绍全哪儿也不去,关了门在床上躺了两日,无论是谁也敲不开门。年初三,傅绍全把门打开来时,油麻地镇的人看到,傅绍全的脸与手皆洗得干干净净,穿着一身新衣。他把那只熄灭了很久的炉子端到街边,在炉膛里放了木柴,然后点燃蘸了煤油的废纸,塞到炉下,慢慢地拉起风箱。先是—股浓烟升向空中,接着烟变蓝,变淡,炉中蹿起金黄的活蹦乱跳的火苗来。
他托人带信到舅舅家,让绍广赶快回来,跟他一起做铜匠活。
我再来到铜匠铺时,那里已回到我最初见到时的样子。门口的架子上又挂满铜铲与铜勺,它们在风中“丁丁当当”地响,使人心中添了几分愉悦。
傅绍全把手艺—点一点地教给傅绍广,极温暖、极负责任地照料着、供养着玲子和小莲子,让她们穿着干净衣服,扎着好看的头绳,在口袋里放着零用钱去上学。
秋天,傅绍全的家重新粉刷了一遍,并将阁楼格外地装修了一下。当四野的稻子金黄一片时,傅绍全结婚了。我出五块钱,秦启昌出十五块钱,我们合一股儿,买了—条缎子被面送给他,我们也就自然被请去吃喜酒。
傅绍全娶了一个小巧玲珑的媳妇。她跟在傅绍全后面,给众人点烟斟酒。走到我们桌子时,傅绍全说:“这是秦干事。”她脸一红,小声地叫了一声:“秦干事。”
傅绍全把手放在我肩上,“这是林冰。”她朝我很羞涩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们是绍全的一大一小两个好朋友。”
吃完喜酒,我跟了秦启昌走出傅绍全家。路上,秦启昌说:“没想到这傅绍全,找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媳妇!”
第一节
早在傅绍全的母亲去世前的—个月,邵其平曾公布过—份文艺宣传队的名单,这个名单就已经把我从铜匠铺—下子唤回了学校。
我会拉胡琴,文艺宣传队无疑给了我表现的机会。
而更重要也更隐秘的原因却是:在那份名单里,有陶卉的名字。
我遗忘了学校,学校也遗忘了我。现在,学校又重新记起了我。我也忽然记起了我是油麻地中学的一名学生——我不属于铜匠铺,我属于油麻地中学。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个人——赵一亮,像墙报栏里的—篇文章,牢牢地钉在了我记亿的墙壁上。此后许多年,这篇文章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