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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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的?”姚三船说:“赵—亮!”
我便觉得无地自容。
邵其平让高中的王维—担任宣传队队长。这个王维——开始就似乎瞧不上我。
在一次我们乐队为—个表演唱演奏了三遍过门还不齐之后,他不耐烦了,“林冰,你们是不是先练好了再来配乐?”他甚至当了那么多人的面,对刚走进来的赵—亮说:“赵一亮,你来拉吧,你不拉,这曲子都拉不成个儿。”赵—亮却一转身出去了。这时姚三船说要上厕所,拿了笛子也走出办公室。
我也顾不了别人了,自己硬着头皮拉下去,表演唱勉勉强强地开始了,但不—会儿又有人停住了,说:“调门起得太高了,我们唱不上去。”我只好又重新调音。
我一调音,徐朝雹他们,也得顺着往下调音,可老也调不好。王维一问:“什么时候才能调好?”我有点发急,说:“开始吧开始吧!”过了—会儿,姚三船跑回来说:“赵—亮说,副弓与主胡之间的音根本没有调准,副弓还差一个八度呢。”邵其平冲着我问:“怎么搞的?!”
排练了十几个节目之后,文艺宣传队就贴了海报,那天晚上在操场上搭起的舞台上开始了第一次公开演出。望着台下人头攒动,我的心慌乱得可怜。演出开始后不久,就有—个吹笛子的愣把另—个节目的曲子当成了这—个节目的曲子,还吹得挺认真,这让台上的演员目瞪口呆了好—阵,又手忙脚乱了好—阵。邵其平在台口站着,气鼓鼓地望着我们。演了—半节目之后,在—个节目中,本应由主胡奏的—段曲子,我却记不清楚了,台上的演员很尴尬地停住了望乐队。正当邵其平的脸上要浮起—脸失望的表隋时,赵一亮却把他的胡琴拉响了,虽然比我的主胡低了—个八度,但音却是清清楚楚,并且一个一个音符都摸得极准,演员们像陷在泥淖中忽然得了救星似的,又立即把动作做下去。
演出结束后,我—直怏怏不快。
那时,马水清的心情也不好。丁玫和王维—都在宣传队,整天在一块儿,并且还常常地嬉闹。他一不会唱歌,二不会表演,三不会乐器,除了上厕所从办公室门口走一下,就几乎没有机会再能见到丁玫。这宣传队似乎强化了马水清与丁玫之间的沟壑,使马水清有了一种他是处在丁玫活动圈子之外的感觉。那天,他看了王维一与丁玫演的一出小两口的小戏后回到宿舍,刘汉林无意地说了—句:“丁玫与王维—合演小两口,真像!”他一下子显出了失落的样子,躺在上铺上,心神不宁地照着镜子。
一连几天,我们总在晚饭后到镇上熟食铺里吃猪头肉。马水清还喝了点酒。我也喝了点酒。出了熟食铺,脸上热烘烘的很舒服。我倒不去想着背曲子、绷琴的事,与他在镇上闲逛,趴在大桥上看河上的船。那天晚上,宣传队又在活动。我和马水清出了熟食铺,天已很晚了,我居然不着急,慢悠悠地往学校走,直到听见办公室里有乐器声和歌唱声,才忽然地紧张起来,赶忙离开马水清朝办公室跑去。但当我忽然听到胡琴声时,我停住了脚步,站在黑暗里。办公室里十支日光灯全开着,白刺刺地亮。我看见赵—亮正很专注地拉胡琴——拉的是主胡!徐朝元拉的副弓,似乎与赵一亮配合得很默契。姚三船站在赵一亮身后,也极认真地吹笛子。我还瞧见,赵一亮在开始—节乐章时,微微回了—下头,姚三船很会意地点了一下头,仿佛两人对那乐章皆心领神会。乐队就那样似乎无休止地演奏着,那些表演的也尽情地并剧顷畅地表演着。—个节目终于结束了,我仿佛听到了办公室里轻轻地响起一片心满意足的嘘声。休息时,赵—亮又用了那姿势站着,与王维一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陶卉她们几个女孩出了办公室,似乎要往厕所去,我赶紧退到更远处的黑暗里。
那天晚上,我就再也没有回宣传队。我想不回宣传队了,但我没有能够做到。
再一次排练时,邵其平说:“这样吧,林冰与赵—亮轮流拉主胡吧!”
赵—亮说:“还是林冰拉吧!”
“赵—亮拉吧!”
王维一走过来说:“你们别互相推来推去了,就赵一亮拉吧!”
邵其平没有再说什么。
当我抬起头朝前看时,我看见陶卉搂着夏莲香的肩,正朝乐队这儿望着。这简直是我一生中最悲哀的一刻。但我心中对赵一亮并无怨恨,因为他的胡琴确实比我拉得好——他的第三把位的下滑与准确,简直使我望尘莫及。我只有自卑的份儿,还能有什么呢?若干年之后,我似乎变得有点目光深邃、思想锐利了,常向人说一些小道理:“有些本领,与其有还不如没有,你不是会拉胡琴吗?那么,就总让你给人拉胡琴。你不是字写得不错吗?
那么就总让你做个抄写员,了不得让你成为—个文书。一些小小的特长,反倒误了许多人的大事。“我曾练过一手很好的钢板字,但工作后却严严实实地瞒了人。
可在那时候,我却为那胡琴很在意,很伤感。是它最早给我带来了一种深刻的失败感。
第三节
赵—亮很有些不俗。他喜欢人跟随他,却厌恶人对他低三下四,一副没骨头的样子。他对姚三船一直不大喜欢。他擅长胡琴,也能吹—手笛子,并且吹得比姚三船的好,常很不客气地指出姚三船吹笛子的种种短处和一些俗气的小玩闹,姚三船总是连连点头。赵一亮一见姚三船总是连连点头,反而更把不大瞧得起的神情写到了脸上,弄得姚三船很尴尬。赵—亮的口袋里总有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在—首曲子拉完之后或整个演出结束之后,总要掏出手帕在额上摁—摁汗,擦—擦手。
我从未发现过他的衣服上有—个斑点。冬天,他的白线手套总是雪白的。宣传队去—些村子演出,人家照例要在夜里招待我们一顿夜餐。这—时刻,对于我们来说是万分美丽的。闭起双目想想吧:白米饭,一大盆肉!赵一亮却不馋,远远地站着,看着我们,有时勉强吃一点饭。我很快明白了,他嫌大家在一个盆子里吃菜不卫生。
于是,我们在吃之前,便用一双干净筷子往他饭碗里先夹一些菜。
许多女孩喜欢他,夏天,老有一些女孩从镇上买来红菱,请他吃。于今想起赵一亮,总还有那白手、红菱的形象。那时,赵一亮带了点羞涩,用手只捏—两枚红菱,便谢绝了这些女孩。—个女孩他也瞧不上。女孩总爱喜欢—个人,并且总是—窝蜂地上,像抢购紧俏商品似的,这便是女孩的悲剧。赵一亮不管这是不是悲剧,对有些过分喜欢他的女孩,他毫不留情地表示他的厌恶。
赵—亮似乎把这个世界上的—切人都比下去了。他的音乐才能,他的格调与品位,这—切,叫人暗生几分忌妒。但不久,我就发现他还有一个劲敌,这个劲敌几乎使他的心一刻也不能安宁。
这个劲敌就是油麻地镇上的许—龙。
许一龙在油麻地镇开理发店,他的手艺比同行的卓四强多了,因而生意也比卓四兴旺。他有一个很秀气的老婆,有儿有女。他有两个绰号,一日“口水龙”,一日“广播电台台长”。
叫他“口水龙”,一是因为他的名字中占了—个“龙”字,二是因为他常常地突然无缘无故地流出一大串口水来。叫他“广播电台台长”是因为他那张大嘴爱飞短流长,爱制造并传播种种消息。
许—龙是任何人也不愿去得罪的。你得罪了他,他就会在他的理发店里,一边给人理发,一边随了剪子声,去揭露你甚至创造你的种种短处、丑恶与劣迹。他把有影的与无影的事反复地、不知疲倦地向每—个踏进理发店的人传播着,直至所有人都陷入由他制造的传说。年轻的未婚的男女更是不能得罪他的。有那么几个人,不小心得罪了他,结果总是找不到老婆或找不到婆家。
那女方家中明明清楚,那小伙子并无什么毛病,可也抗不住“舆论”。舆论这玩意儿真是了不得。舆论到了后来,就没有人再有能力去澄清它与事实之关系了,舆论本身就是力量。后来,我对舆论意义的理解之所以那么透彻,是绝对离不开这段岁月的具体体验的。许—龙流着口水说着,把他的威力一天一天地强化起来。到了后来,人们,特别是年轻人,理发时都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他的理发店。当他的理发店排了队时,卓四那家理发店里的理发椅上,常常睡着了卓四他自己。
就是这许—龙,却拉得一手好胡琴。他的技艺,是远超赵一亮的。他会拉胡琴,也是有来历的。他不知怎么认识了省淮剧团的拉胡琴的周高,每逢去城里磨理发剪或添置理发的工具,他都要去淮剧团找周高,向他讨要一些曲子,并讨教—些技法。
他口头上常挂了那个“周高”,弄得油麻地镇的一般人都知道有个叫“周高”的人,仿佛周高是油麻地镇的—个认。他把《二泉映月》已拉得几乎没有—点瑕疵,并把琵琶曲《梅花三弄》移到胡琴上来奏,也不打—个磕巴。拉胡琴时,他除了不能免去滴口水这—不雅小节外,其姿势是很大气很有风范的。他腰板素来就直,一拉胡琴,挺得更直,“周高说的,拉胡琴拉得摇头晃脑,是最俗气的一路。”于是,他的脖子总是硬硬地挺着的。最禁看,最叫人记住不忘的是他弦上的手。他的手很白,手指很长,并且骨节分明,很有力地在弦上弹、揉、滑动,一根根手指,皆像独自有一份生命似的,往往不在弦上的那些手指也摆着架势,或跃动着,与在弦上的那根手指呼应起来,俨然—群小兽物。由于这份记忆,后来我一直不喜欢那种用了绵软的、短胖的手指在弦上动作的琴师。
赵—亮的胡琴就是许—龙教的。他们曾有过—段很友好的日子。许—龙为拥有赵一亮这样—个高徒很是得意了一番。像把周高挂在嘴上一样,也总把赵一亮挂在嘴上:“油麻地一带的胡琴,许—龙之后就是赵一亮!”他以为自己是在抬高赵—亮,但赵一亮却在一遍又一遍地听了这样的“激赏”话之后,把“之后”两个字越来越深地埋在心里。赵一亮属于那种天生就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抱负的人物。他便稀稀地往理发店跑了,独自在家练习着胡琴。许—龙觉得赵一亮不要他了,颇有些失落,在文化站站长余佩璋来理发时就说:“赵一亮的胡琴拉得不怎么的!”这话传到了赵—亮的耳朵里,就转化为仇恨。从此,赵一亮一次也不再去许一龙的理发店,路上碰见了许—龙,就当没看见,冷着脸就走过去。头发长了,却去找卓四理。许一龙更对那些在他剪下的人—个一个地说:“赵—亮最不是东西!”在余佩璋组织人马参加县里头的文艺会演,选定许一龙做二胡独奏而把赵一亮排除在外后,赵—亮在心里发狠:一定要打败口水龙!
赵—亮的这—心思,许—龙并不知道,而我却知道。我只要到赵—亮家去,总能见到他在苦苦地练习胡琴。他在家练习胡琴时,总是将竹码撤去,用牙刷柄整个儿搁在琴桶上,这样,发出的音就很细弱,传不出多远。开始,我不太明白此为何故,但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暗暗发奋。他绝不像我这样,总被那不肯离去的顽皮淘气之Jb左右着,—会儿去醚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