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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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理发时,那双手是永不知疲倦的,并且让人舒服。洗头时,你的头皮会感到她那十个用了劲的手指把—种好的感觉直送遍全身。刮脸时,他的手指舒张开来,很好看的。许—龙喜欢他的手在人的脸上动作,尤其喜欢那些年轻的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脸。那时,他便会在—个境界里,让自己的灵魂变得纯净美丽起来。他的作品似乎都很成功,他很满意。这时离开场就剩下十五分钟了,他擦了擦手,拿了胡琴,与我—起坐到台边那儿为乐队摆好的椅子上。
这次演出很成功,至少我觉得自己的胡琴拉得很不错。我与许—龙挨着坐,拉得几乎没有一点缺陷。
在节目开始后不久,我就看到了赵一亮。他将胳膊抱在胸前,站在礼堂最后面的黑暗里。于是,我把胡琴拉得更好,并与许—龙像栖息于两棵树上鸣叫着的鸟一般,既抒情又叙事地呼应着。
第六节
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又恢复了排练。带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我来到排练场。
排练尚未开始,大家在东—伙西—伙地说笑嬉闹着。当我一踏进排练场时,便立即感觉到众人都用了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片刻的寂静之后,那异样的目光怕负担不起某种情感的债务似的,很快地转移开去,但其中还有几对目光,又情不自禁地看了我几眼。我的视线立即落到了乐队通常所在的位置上。我发现,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即使那把大低音胡的位置都不是空的——乐队又新添了两名拉胡琴的。赵一亮仿佛没看见我—样,在调试他的琴弦。我抓着自己的胡琴,很尴尬地站着,一下子失去了做出对策的能力。
尴尬是—种非常奇特的心情,它软绵绵地损害着—个人的自尊,并使人暂时失去逃出那一情境的智慧而变得呆头呆脑。持久地站着,必定是—点一点地加强这种尴尬。我的脑子用力一转,终于使自己的身体得到了信号。我抓了胡琴,快速走到乐队后面。但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逃出尴尬的惟一办法,便是逃离与这—情境有关的人的目光。独自—人是不会产生尴尬的。那个尴尬着的人,一旦独自一人时,尴尬便会转成其他的情感,如愤怒、痛苦、自卑、忌妒等。我现在所能有的依然还是尴尬。尴尬倘若要得到缓解,不是他人设法营救你,就是自己装模作样,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来。
没有人来营救我,我就抓了一张报纸趴在一张桌子上看起来。那张报纸上说的是什么,我—个字也未能看进脑子里去,报纸仅公是一个掩饰、缓解尴尬的纯粹的工具。
排练开始了,没有—个人来招呼我回到乐队。惟一有权招呼我回乐队的人便是赵一亮,而让赵—亮招呼我是不可能的。这—情境是他—手制造的,他自然不会放弃他—心要达到的目的。他不招呼,别人谁也不能招呼。谁也不能反对或改变赵一亮的意志。赵一亮在文艺宣传队是至高无上的。邵其平都不能使他有所不高兴。因为他—不高兴,会抓起胡琴就走,而其他的人没有一个有勇气有能力来顶替他。他的厉害,就是因为他的位置没有人能够顶替,就像他的父母惯着他—样,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也在惯着他——他已是—个被惯坏的孩子。—个被惯坏了的孩子,是绝对不可能去领略别人的处境的,反而会有一种使人尴尬并从中得到快感的残忍。
他显出一副已将我完全排斥在乐队之外的样子,与整个乐队很密切地配合着,让我看不到一点乐队演奏的破绽。他要造成的效果是:乐队没有林冰与乐队有林冰—样。
我成为—个完全多余的、完全可以抛弃的人。
我一直趴在桌子上,看着报纸,让心受着煎熬。这场煎熬对我日后的悲悯情怀大有益处。在我成人之后,尤其是在我有所发达之后,我最不愿意做的—件事便是使人尴尬。我绝不愿意看到任何人因为我的一句话或—个行动而陷入尴尬处境。一旦无意中发生,我便不顾一切地去消解它,并在心中深深地负疚多时。
“己所不欲,勿施与人”,对那些乐于使人尴尬的人,我的心中会暗暗地生长出仂恨。
排练暂告—个段落之后,赵一亮与乐队的那些人全都走到门说有笑。其间,姚三船夹着笛子过来了一下,“林冰,你在看什么呢?”我没有抬眼看他,他便又回到赵广亮身边去了。
在排练又要开始时,我抓着胡琴大步走出了排练场。
我跑到大仓房,大仓房大门紧闭。我又跑到了理发店,许一龙说:“宣传队人员的工分问题到现在还没有落实!婊子养的,想一天十工分打发了老子,老子不干。
很多人不干。先散伙,排练不排练,等些日子再说。“我便又到了傅绍全家。傅绍全很忙,我只坐了—会儿,只好又回到了学校。
球场上,就刘汉林一个人在玩篮球。
“林冰,你怎么没有去拉胡琴?”
我不作答,跑进球场,夺过他的篮球,就拍着往篮下跑。我们两个人—人打—个篮,在球场上疲于奔命,最后都累得瘫在地上。
我回了一趟家,想在家待着。不上学校了,反正学校也不上课。可待不住,第二天傍晚,用瓶瓶罐罐弄了些黄豆煮雪里蕻之类的食物,又回到了学校。学校也是很无聊,就与马水清逛镇子,一直逛到夜里十点多钟。谢百三从食堂买来了一瓶辣椒糊。
马水清说:“我们比赛一下,看谁最能吃辣。”谢百三一把抓过辣椒糊瓶,却又被马水清夺了去,“连一瓶辣椒糊都舍不得!”
我、谢百三、刘汉林、马水清一人拿了一只碗,平均分了瓶子里的辣椒糊,空口吃起来。我刚吃了半勺,就辣得受不了,就去取雪里蕻煮黄豆,马水清说:“就光比吃辣椒!”我们就比着吃,—个个吃得直吐舌头,眼睛里都泪汪汪的。吃到后来,就觉得脑袋里有个大火团,两只耳朵嗡嗡响。我们互相望着,谁也不肯认输,坚持着吃下去。我和马水清吃得最凶。谢百三早大汗淋漓,先认了无能,退出了比赛,接着是刘汉林跑到河边去喝水,回来后也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就我和马水清两人对峙。我们面对面坐着,各守着一团红艳艳的辣椒糊。我一心要击败马水清,最终却谁也没有战胜谁,都把碗里的辣椒糊吃净了。为了表示自己英勇,我们还夸张地用舌头将碗舔得干干净净的。
夜里,我们的肠胃被辣得无法入睡。马水清突发奇想,说:“去县城玩吧,县中有我的朋友。”我第一个附和。刘汉林与谢百三也同意。那时已是深夜一点钟了。
我们走出校园,真的踏上了去县城的路。谢百三一边走一边说:“想起—出是—出,发神经!”但,我们都觉得很兴奋,把脚步声踩得很响。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万籁俱寂,让人有许多幻想。我们走得很快,像电影里那种专搞夜袭的别动队。
没走几里路,我们的肚子疼得都想拉屎,便—字儿排开,在一条沟边拉起来,就听见水“扑通扑通”地响。直觉得肛门辣得火烧火燎的。拉完了,移到另一条沟边,用清水洗了洗屁股,觉得舒服了许多,扎了裤子又继续往前走。我试着大叫了—声,那声音在夜空下显得十分洪亮,并且传得极遥远。我便呐喊起来,像个疯子,—声接一声,直到把嗓子喊哑了。马水清也跟着叫,声嘶力竭。忽然,听到远远的天边有人在问:“谁在那儿喊?”
我们赶紧跑掉了。
走了十七八里地,来到—条大河边,眼前便是一片苍茫。我们疲倦地站在河边上,吸着清凉的空气。刘汉林忽然轻声叫起来:“你们看那边!”这时,我们看到远远的黑暗里闪烁着一种红色的亮光。这亮光—生—灭的,十分令人生疑。我们便又看下去,很有点害怕,但又很激动。过了—会儿,马水清说:“这像是发信号!”
刘汉林紧接着说:“是特务!”前几天,广播里刚播送过,就在离我们几十里地的东海滩上,一天早上发现了特务的橡皮船。那时,特务似乎很多。谢百三说:“应该去报告当地人武部。”马水清说:“走!”我们便往一个小镇上走。找了半天,才找到镇上的人武部。我们就“咚咚咚”地把门敲开来,昏暗的灯光下走出—个人,听了我们上气不接下气的诉说,那人将门“嘭”地关上,“一群小狗日的,滚,那是大河湾上的航标灯!”我们顿时觉得生活太无趣,不想再往县城走了,就在那个镇子的大桥头坐下,一直坐到天亮,然后吃了油饼与豆浆,又往回走。一共才十七八里地,走到天快黑才走回学校。
第七节
日子过得—寸一寸地没意思,心里很渴望回到文艺宣传队。
脑子不能有片刻的闲暇,一闲下来便再现宣传队的情景。而这情景之中,最令人着迷的便是陶卉扮演的角色。她最擅长扮演小妹妹与小媳妇的形象,她似乎也最喜欢扮演这两个形象。小妹妹总演得很纯情、很温柔、很聪颖,微微带了些娇嗔,有时还会有些可爱的小脾气。如果—出戏里有了这个小妹妹,这出戏便显得很活泼、很天真,有着一番童趣。而她演的小媳妇又把人带到别样的情调里。那时,她穿了—件从某个人家的新媳妇里借来的略显肥大的阴丹士林布衫,围了—个绣花的小围裙,头戴一方红头巾,挎了一只小竹篮,闪动着一双妩媚的眼睛,像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或是走在小镇子的街道上,款款地走上台来,是很传神的。生活中的陶卉似乎也是这两个角色的合成。那些女生总将她当小妹妹。这种时候,陶卉就真是一个小妹妹。她乖乖地接受着她们的保护或是显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来让她们赔个不是。
可是,她又不时地向她们预示着,她将来是—个出色的小媳妇,这个小媳妇很能干,很会体贴人,性情有点倔犟,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温顺。这形象在她用了一双嫩而细长的柔指打毛衣或绣花或向女生们讲如何去缀补一个补丁时,最充分地显示了出来。
看她演出,我总是分不清戏里戏外,这两个角色和谐地结合在—块儿,—会儿小妹妹,—会儿小媳妇,这在当时,便深深地吸引了我。而离开宣传队以后,戏里戏外的陶卉,我几乎都看不到了。
但赵—亮没有露出一点让我重回乐队的意思。有时,我竟然卑微地想:赵一亮,你只要让我林冰回乐队,我就永远地屈从于你。
许—龙却在这时又来请我去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拉胡琴:再过几天,要文艺会演。
对赵—亮,我不再抱希望了。我去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拉胡琴,至少还能找回一点自尊来,还可打发这—个又—个难熬的日子。我便—口答应了许一龙,并且在正常排练之余,还到许—龙家与他练习两首二胡独奏曲。会演那天,他有一个二胡独奏的节目,要我帮他拉副弓。
会演的前三天,我正在宿舍里与马水清他们玩扑克,徐朝元来找我,说:“赵—亮让我叫你回乐队拉胡琴。”
我的手有点发抖。
徐朝元站在门口等我回话。
“我不想拉胡琴了。”我说。
徐朝元说:“赵—亮这两天生病在家,他对邵其平老师说,只有你可以拉主胡。”
说完,就走了。
我沉住气又打了一把牌,终于再也忍不住,抓了胡琴,重新回到校文艺宣传队。
赵—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