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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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汤文甫让余大耳朵们给他戴上的。汤文甫下狠心要再毁一毁杜长明从前那副风度翩翩的形象。杜长明得不停地在田埂上走,不停地敲锣。那锣中间被敲掉—块了,发出的声音也好像豁了—个口。他—下子—下子地敲,把人种的样子敲得精光。汤文甫在远处看了—会儿,嘴角上就荡漾起笑来。
可是有一天,杜长明突然不见了。他是被“保皇派”弄走的,藏在什么地方了。
保皇派们虽处低潮,但并不认为天下就归汤文甫了。“狗日的汤文甫,四只眼,跳梁小丑而已!”他们一个个谁也没有闲着。这些务实的人实际上是永远也打不败的,他们的手段远胜汤文甫—筹。他们“密谋于暗室”,在等待着时机收拾汤文甫。他们的第一步是先把“杜大帅”保护起来。但,汤文甫他们很快就知道了杜长明的下落:在镇上的梁宏家。梁宏是杜长明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粮管所所长。这边就要捉回杜长明。
那边的人知道了,就聚集起好几百人来,拿来棍棒之类的东西准备对付汤文甫们。这样,油麻地镇的历史上,就有了一场棍棒交加的械斗。
械斗之前,空气很紧张,只见油麻地镇委会大院与油麻地中学乱哄哄的一片。
学生们毁掉了许多课桌,桌面一锯两半,背面钉了一个弯把,就成了盾牌,桌腿操在手中,就成了打击的武器。一个个心里都有点恐昨,但又都感到很刺激。耍弄时,还有点童年时游戏的感觉。保皇派们有许多是镇上的普通居民和从镇子外面各个村庄来的农民。他们拿在手中的,有许多是劳动工具:扁担、铁锹、划船的木桨……
许多人只肯当观众,像等着看一台大戏—样,爬到房顶、院墙头等高处,伸长脖子等开打。有人说:“打不起来。”许多人就很失望。
下午两点,—杆红旗引路,上千名的人,在汤文甫带领下朝镇子中央过来了,口号震得油麻地镇鸡飞狗跳:“杜长明有罪!
罪该万死!“”谁不交出杜长明,就砸烂谁的狗头!“后来,就真的打起来,并打出了特色,这比当时城里的武斗更让人难以忘怀。双方的人都挤在几条小巷里(最经典的”巷战“),就听见棍棒敲得—片乱响,其间夹杂着骂声和叫唤声。一些小贩原以为打不起来,未及时撤去摊子,都被挤翻了。有人就搬地上的西瓜往对方头上砸。还有鸡蛋、西红柿、茄子之类的东西在空中飞。
也有被砸中的,或淌了一脸蛋黄,或被西红柿的汁水呛了眼睛。
后面的人被堵住,上不了前线,就大声喊口号,或问从“前线”
退回来的人:“前面怎么样了?”
高二班有—个学生的脑袋被砸破了,头流着血,被人扶着下来了。他—边哭,—边骂:“狗日的保皇派,下手真狠。我认识他是谁!杨家堡的,杀猪的。狗日的,我明天就去烧了他们家的房子!呜呜呜……”我心里就有了点怕,手也微微发抖,但还是和马水清他们朝前拥。
打了一阵之后,队伍忽然很快朝前推进了。汤文甫—边年轻人居多,许多人不怕死,人数又多了对方好几倍。对方被打怕了,就往后撤了。这边就越疯,不依不饶,一路追下去。杜长明被—群人保护着,随着人群往镇南的大河边上撤。汤文甫的人就—直把保皇派们挤到大河边上的一片滩地上。
这双方的队伍中,有许多是—家人,就听见那边的—个老子朝这边的—个儿子喊:“二X 养的,你赶快给我回去!人家杜镇长还救济过我们家—丈五尺布票呢!”
“二X 养的”不听,继续拿了“盾牌”和桌腿往上冲。老子就要用锹劈“二X 养的”,但—看这边那么多人冲过来,就把锹放下,拖着跑开了。
乔桉打得特别狠,不管前面是谁,双手抓住棍子—头,闭着眼,转动着身子往前旋转而去,就听见一个被扫中了的哀叫:“没命了,腰,腰啊!”乔按充耳不闻,咬着牙,继续旋转下去。
马水清居然与—伙人冲到对方人群里了,并且挨近了杜长明的身边,但不—会儿,他就捂着胳膊撤了下来,见了我,疼得光咧嘴。我就扶着他回学校。路上,他告诉我:“杜长明的屁股上被我戳了一刀。”他把那把削水果的刀子从腰里拔出来给我看,那上面还有血迹。
傍晚时,械斗结束。而杜长明早被停在水边的船接走了。
大约过了—个星期,我和乔桉被汤文甫派到离镇子最远的小刘庄送信,通知一个小头头来镇上开会。路上,我的肚子就一直不舒服。将到时,实在憋不住了,就从笔记本上撕下两张纸冲到一座大桥下拉屎。大桥下,停了一只草船。正拉得很舒服时,忽然听见船里有人笑。我一听,肛门就—紧——杜长明!屎也拉不出了,胡乱地擦了擦屁股,赶紧爬上岸。
乔桉说:“你怎么啦?脸色不对头!”
我回望了一眼河中的草船。
乔陵问:“船上?……”
“杜长明在船上。”
乔桉走到水边,朝草船望着。
草船又没有声响了。
“我们走吧。”我说。
路上,我对乔桉说:“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
乔桉不吭声。
当天夜间,杜长明就被汤文甫派人捉了回来。从草船上还搜出了奚萌。
第四节
汤文甫很得意了些日子。他留了头发,长长之后,还让许一龙好好地烫了一下。
那时,油麻地镇一带烫发,还没有现代化的设备,两把特制的大铁钳轮流埋在炭炉里,等烧红了,拿出来喷水,“哧哧哧”地冒出一团烟雾来,然后夹住一绺头发一卷,随着股头发的焦臭,也就把那一绺头发烫了。烫完了,脑袋上像笼黄雾,但头发却有了形状,弯曲而蓬松,如细铁丝一般立在头,倒还是能让人添些风采的。汤文甫烫发之后,对头发很在意,夜里睡觉,将头定定地压在枕上,绝不乱动。白天做事、说,总要不时地把手张开,轻轻地放到头发上,很小心地抚弄新做的一套灰涤卡中山装,腰杆挺直,穿得板板的,风纪扣扣得严严的,绝不弄出半点散漫。他也学会了不苟言笑,开始整天板着面也,他要把—个威严的汤文甫向油麻地的父老乡亲塑造起来。他不再总待在大院里,而是先把电话打过去,然后带着一些人,把镇上的所有机关单位走了一遍,然后又把镇所管辖的三十个大队,挨个走了—遍。
他还常带—伙人走到庄稼地里去,在手中抓了—顶草帽,做出一副深谙农业的样子来。那次开笔会,晚上熄了灯,我们躺在床上聊天时,我说到了他从前那副神气,他“扑哧”笑了,把手中的烟灰颤得放烟花—样乱飞,“狗屁!人活着就是装孙子!”
这—天,天气十分晴朗,阳光灿烂如金。汤文甫望望这样大好的天空,嗅一嗅叫人心醉的空气,心情极好,独自一人走出大院,沿了街往前走,耳边听着商贩的叫卖声,似答非答地向与他打招呼的人点头,春风得意地粗粗浏览着他的油麻地小镇的镇容。当他踏上桥头石阶,欲拾级而上走过桥去浏览小镇的另一半时,突然觉得后脑勺被人用手掌狠狠重击了一下,他顿感一阵晕眩,摇晃了几下,跪在了石阶上,眼镜从鼻梁上滑脱,也跌落在石阶上。他还未能恢复脑子的清醒时,耳边响起隆隆如雷的声音:“谁再敢动杜长明一根毫毛,老子让他脑袋立即搬家!”这声音使他毛骨悚然。他用哆哆嗦嗦的手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摸到了眼镜。那眼镜的腿已摔断—条。他用一只手扶着眼镜站起来,问桥头卖鱼的老头:“刚才是谁打了我后脑勺?”
“霍长仁。”老头说。
汤文甫立在台阶上,那一头的烫发蓬乱地耷拉着,像只被毁了的鸦巢。他用手扶着眼镜,嘴张着不合,但眼睛却直眨,像个得了健忘症的人在那儿企图回忆一件事,但就是回忆不起来,脑子像块大白板。
外地来的两个人到镇上供销社买了一口拉屎的大缸,“吭哧吭哧”地抬过来,见汤文甫当中站着,骂道:“好狗不挡道!”
汤文甫没听见。这两个抬大缸的人就抬着大缸直走过来,汤文甫被大缸撞到一边,差一点没滚到河里。他等那两人抬着大缸走过去之后,一路用手扶着眼镜,回到了大院里。然后就坐在办公室里的藤椅上,用胶布缠镜腿。
第二天,汤文甫请汤庄的几个亲戚弄来—只船,把女人、孩子以及一切属于他的东西,全都搬出大院,搬回到了他的那间丈把长的茅屋,并且推说,他突然感到自己没有能力来维持油麻地镇的工作,人也回到了汤庄,并且回到了从前上厕所、在床上与女人睡觉时将一张报从报头看到报屁股的生活状态里。
后来,我问他:“你当年天不陷地不怕,怎么独独就怕个霍长仁呢?”
汤文甫说:“提到他的名字,我就想起他一夜砍掉十—颗人头时的样子,心里没法不怕。”
汤文甫急流勇退之后,有几个人你死我活地要抢占他的位置,其中—个终于占了,但还没出—个月,风云突变,从文风来开始—线倒下来,就像暴风雨之后倒一堵土墙,哗啦啦倒下成千上万的人来。而不久前也如一堵土墙倒下去的成千上万的人,又都刷刷地矗立起来,人模狗样,意气风发。杜长明只—个晚上,就又恢复为“人种”了。
我、马水清、八蛋等都被抓了起来,关在一间大屋里。而汤文甫却在抓他的人赶到时从厕所里溜掉了(事后他告诉我,他正蹲在粪缸边拉屎,屁股都没来得及擦,就一头钻进了厕所后面的庄稼地里)。大屋子后面就是杜长明一家过去住过后来汤文甫一家又住过的那套大房子。杜长明一家又搬回来了。站在窗下,我们可以常常看见杜高阳的出入。这小子戴了顶崭新的绿军帽,又把双手叉在腰杆上了。八蛋抓着窗上的铁条大声喊:“杜高阳,你这个狗日的,你说给我一顶帽的,也没有给我!”
杜高阳转过身,朝八蛋—指,“你还不放老实点!”
晚上,屋里无灯,八蛋对我说:“狗日的杜高阳,他说好在我打了你之后给我—顶军帽的。”
我在黑暗里笑了。
我们被关着,特别有在渣滓洞集中营的悲壮感。他们让我交出全部的《激流》来,我马上就想到了《挺进报》。马水清一点也不否认他在杜长明屁股上戳了一刀,但绝不认为这—刀不应该戳。八蛋也是—条好汉,绝不揭发汤文甫,绝不认为用皮带威胁奚萌是“流氓行为”,他说:“他杜长明是什么行为?!”八蛋很讲交情,他的哥哥们给他送吃的来,他总分给我和马水清一份。
杜长明不久就调到县里去了,并且做了二把手,分管公检法,红极一时。临走之前,把接替他的原粮管所所长梁宏叫到跟前,当着许多人的面,用了极宽厚极慈祥的语气说:“我都说了几次了,不要再关那几个孩子了。孩子嘛!放了,立即放了!”
梁宏问:“那个林冰,原来的高中录取名单上就没有他,是汤文甫后来添上去的,怎么办?”杜长明说:“我看那孩子挺聪明。
就让他继续读书吧!我们不要一上台,就把过去的一切都否定掉。“
—个月以后,杜长明把全家接到了城里。又过了—个月,杜长明重返油麻地镇,乘坐的是—辆刚配给他的北京吉普。梁宏组织油麻